文/ 七彩霞衣
舜已经老了,布满皱纹的脸像山上的老树皮,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似秋天的枯草。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尤其一个人住在这里太久了,行动不便,找吃的也很不容易,饥一顿饱一顿的,身上的肉都没有了,成了一个瘦干瘦干的小老头。
这一天,阴郁很久的天终于放晴了,太阳出来了。难得见到这么好的冬阳,他拄着拐杖,走出茅屋。他走路已经有些不稳,摇摇晃晃的,挪了很久,才终于来到屋前的坡地上,走到他经常坐的那块石头上,石头上还有点潮,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坐下来,晒晒太阳。
人老了,什么都没有了,权力没有了,被他器重的大禹夺去了;妻子也不在了,娥皇女英住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唯一的儿子商均被大禹软禁在虞,纵使不软禁,想来他也不会跑这么远看一个废老头子吧。
想到这,他笑了,嘴角微微翘起,感觉喉咙有点微微的苦涩。
大禹让他来到远离故土的苍梧之野,大禹的跟班契专门过来给他安排的,让他独自住在这座高山上。他知道有生之年,他是没有力气下山的,不过在这里等死而已。
这个时候,他只剩下回忆,只有回忆而已,这样挺好的。他抬起头,看到湛蓝的天空,悠悠白云飘荡,变换着各种形状,就那么飘着,如同他眼前的岁月,无休无止。
他又一次想起年轻的自己,那个时候做的事他当时不明白,只有在老了回忆的时候才终于明白,也才看清了。
他母亲在他五岁那年就得病死了,他觉得父母那么恩爱,怎么着父亲也会为母亲守孝三年吧。没有,第二年,父亲就娶了年轻漂亮的后母,紧接着生了弟弟象。
后母不喜欢他,觉得他是长子,以后继承家业,损害了弟弟的利益。弟弟更是,从来没有把这个哥哥放在眼里。而父亲,本应该替他做主的父亲,在后母进门的那一刻起,就觉得他做什么事都是满怀歹意,别有所图。每天被枕边风吹着,他无可辩驳。
于是,他辛辛苦苦的劳作,养活一家人,他觉得这总可以了吧,他们总该感激自己了吧?没有,他依然是家里的外人,其他三个人都觉得他是住在他们家的,劳动多点还不是应该的?!
他懵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尤其那一天,太阳也像今天这样好,许久不跟他说话的后母,和颜悦色跟他说:“你去把粮仓补一下吧,回头漏了水粮食发霉,就白浪费了。”
他以为后母终于看到了他的好,兴兴头头的爬着梯子,上了粮仓,专心致志的补着那个看起来似乎是被人刚刚割开的洞。
然后他觉得无端的很热,低头一看,下面竟然有火烧起,还看到了象飞快逃开的身影。得亏天热,他为防日晒,带了个大斗笠,他举着斗笠跳了下去,好在粮仓不高,他幸免于难。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于是那天深夜,他偷偷去找了他一直很佩服的混沌,大家都说他是坏人,毁弃道义,阴险狠毒,尽干坏事,他却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他佩服的勇气和才干,一切以实用为准则,不择手段。
他把自己的难题跟混沌说了。混沌说:“我已经找羲仲算过命了,他说我会辅助一个帝王,而这个帝王登基后,却会毁了我,不过呢……我愿意这样做。”
舜道:“怎么可能?你帮了我我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毁了你?”
混沌道:“你的问题是,你亲生父亲,你后母,你弟弟他们三个一起祸害你,你该怎么办?”
“是的,我想报复反击,可是他们三个人,我一个人,我没有胜算。”
“我劝你不反击,就忍着。”
“可是,不反击我心里很难受,过不去。”
“你想清楚你的目的是什么?是打败他们,获得名望,成就功业,还是让自己好受。”
“我想获得名望,成就功业,也想让自己好受。”
“选你真正想要的?”
“成就功业吧。”
“这就得了。你难受,不过只是你心里的感觉而已,实际上你并没有损失什么。你抗争,一来没有胜算,二来即便你胜了,三人成虎,他们众口铄金你会成为一个大家不齿的坏人。你忍下一切,虽然暂时看起来吃了亏,然而收获别人的尊敬和名望。这是多么划算的买卖!”
“这样一味的忍让,真的可以成就名望和功业?”
“当然,邪恶是手段,善良未尝不是手段,而且更加有效的手段,善良才能凝聚人气,招揽人心。坚强是力量,柔顺也是力量,且更加耐久,所以口内经常牙落而舌存。”
“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成大功业者,利益为先。所有的一切都是手段。”
从此以后,舜对待家人更加和善,劳作更加刻苦。有一天,后母要舜挖井,他定好一个地方,刚刚挖了几锹,隐约听到后母跟象窃窃私语,在谈论什么。他觉得事情不对头,就大声说:“铁锹有点钝了,我去河边石头上磨下。”
他磨过铁锹回来,继续挖井,越挖越深,地面没过头顶。象过来看他,他抬起头问:“是不是菜园子菜叶子干了,该浇水了?”象说:“我不知道啊。”“那肯定该浇了,都三天没有浇水了。”
他爬出来去菜园子里转了转,他其实昨天刚浇过水,过来拔了几根草,挨到天黑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他就接着挖,越挖越深,头顶只剩了一小片圆圆的天空。突然,一铁锹土兜头下来。传来象声音:“大哥你好生待着吧,现在你明白什么叫自掘坟墓了吧?你的家产你的媳妇我都会好好照管的,哈哈哈……”
一阵狂笑之后,象和母亲麻利疾快的把土填进去,把地填平了。母亲觉得很奇怪,问道:“坑都平了,为什么外面的土还有一大堆。”
“哎呀,母亲,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挖的时候地多硬实,填的时候松软啊,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土剩下来。”
象喜不自胜,马上跑到舜的屋里,娥皇女英在缝衣服,看到象进来马上要避开,象说:“不用避开,舜已经死翘翘了,以后两位美女嫂嫂就是我的了。”
说完,还弹起舜的琴,唱了首歌:“有人挖井兮,其实掘坟。掘坟不自知兮,掩埋自身。留下两位美人兮,我来亲近。还有这许多物事兮,独我有份。”
正弹唱间,有人敲门,打开一看,竟然是混沌和皋陶,还带着村里辈分最高的三叔公和村长,后面还跟着几个拿铁锹的小青年。
象有些心虚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听说你把自己的亲哥哥活埋了,我们特地来查问!”
“没有的事,我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娥皇愤然道:“你们敲门的时候,他还唱有人挖井,其实掘坟,留下两个美人。舜昨天在院子里挖井,今天就不见了,肯定是被活埋了,喏,就是那一堆新土。”
“有没有活埋,我们一挖便知。”说着命令几个拿着铁锹的后生挖。这时,听到土堆旁边地上传来“崩崩”的声音,大家呆住了,那片土地掉了下来,爬出来一身是土的舜。
大家都惊呆了,问道:“你怎么从地下出来了?!”
“我正挖井呢,挖着挖着,突然很多的土落了下来,抬头看到象,我对他喊我在下面呢,不要填土。可是眼见落下的土越来越多,我就使劲挥舞着铁锹,一点不管事,土到胸口,我喘不过气来,心想:这下死定了。
这时,出现一位身披金甲,头戴红缨冠的天神,举起双手帮我顶着掉落的土,之后还跟我说我是身负天命之人,身边有六丁六甲保佑着,他就是其中一个。接着还给我开了这条道,我正想着出来谢谢他呢,可不知怎么就不见了。”舜说道。
村长道:“你真是大富大贵之人。”
皋陶道:“象,你还不认罪?”
象低下了头:“我不知道哥哥在下面,我就是看一直没出水,以为井废掉了,所以才埋住的。”
皋陶道:“一派胡言,明明你哥哥在下面,还喊你,你如何不知?”
舜道:“他是我弟弟,应该不会害我的,可能是不知道的。就算知道,他也是觉得我是长子,以后家产都是我的觉得不公平而已,不能怪罪于他。若拘捕他,父母不开心,就是不孝。”
村长和三叔公点头道:“真是个仁义孝顺的好孩子。”
这件事传出去,人们交口称赞舜的贤德和大度。不久镇长空缺,大家一致推举舜。他终于尝到了善良和柔顺带来的权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他当了帝王,有一次他独自深夜来到混沌家。混沌说:“上次你扛着铁锹来,是要我帮忙,我给你出了注意。而你这次来,我估摸应该是赶我走的,而且还会让我背个骂名走,对吗?”
“我的事只有你最清楚,我怕你说出去,我的威望一下子就不在了。”
“我遇见你的第一天就早已经料到了今日,我也是跟你当年一样自己挖坑埋自个,怨不得别人。”
“我感谢你当年告诉我:给自己另外挖个通道脱身。我连夜挖好了通道。也得亏你找来皋陶、村长他们作证,才让这件事传播出去。还让我编出天神故事,让大家认为我是天选之人。”
“我给你做得越多,知道的秘密就越多,我自己的下场就越惨。”
“我不杀你,只是把你流放出去而已,而且我还找了另外三个人一起流放,穷奇、 梼杌、饕餮,称你们四个为“四凶”。这样,你即便说我坏话,人民也会认为是我流放了你,你恶意中伤。你不损害我的名誉,就行了。”
“这一招非常棒,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好徒弟。我还听说了你之后怎么对付你后母和弟弟的,真是高明,连我都佩服。”
“我没有对付他们,我就是对他们更好而已。”
“是的,你把善良和柔顺用到了极处,你对他们越好,你那帮脑残粉就越恨他们,没有人愿意嫁给你弟弟,他就绝了后。直到越演越烈,后对他们指指点点,往他们家里扔砖头,扔烂菜,他们待不下去,搬到山里,不久两人都死了。”
“我没有动手,也没有下命令。”
“是的,你只是更勤快的去看他们。耽误了自己往上爬的时间,你那批中心耿耿的手下看不下去了,他俩就死了。哼哼,杀人于无形。真是厉害,也只有家人能看得出你的真面目,所以后母弟弟才恨透了你,娥皇女英不愿意跟你在一起,你唯一的儿子流放也要选离你最远的地方。”
“善恶到头终有报。我死而无憾,何况只是被流放而已。你放心,我不会对人说你的事。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善良和柔顺的力量,而能做到的万不足一,你能做到就十分了不起,身居王位是你应得的。”
舜告辞离开了,走过大路,转到无人处,他转过身来,对着混沌的家,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眼含热泪。
回忆到这里,舜的眼里又跟当年一样,泛起了泪花,摇头叹气,想起他当年流放混沌,又想起流放他的大禹,世道轮回,终究是逃不过啊。
这时太阳的光越来越弱,直到成了一个橙红的大球,在漫天霞光里,舜觉得凉气上来了,于是哆哆嗦嗦抓起身边的拐杖,慢慢的站起身,颤颤巍巍往茅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