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经 .桃夭》
那是怎样一种忧伤呢?桃儿姐出走了,突然又回来;回来了 ,突然又失踪了。
“你桃儿姐回来了。”一个阳春三月的周末,我从学校回到家,母亲就对我说,神色欣喜中有些凝重。“桃儿姐,伯娘家的? 她回来了?终于还是回来了。回来好久了?现在还在家没?” 我惊喜不已 :“她这几年都到哪里去了?伯娘伯爷见到她突然回来,怕哭得要死。”心里一连串的谜团,真想马上揭开。 “听你伯娘说是大前天晚上回来的。打开门见到她女,都不敢相信是自己的女回来了。”母亲对我说:“你伯娘哭啊,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呜汪呜汪地哭,我只有安慰你伯娘,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也不好多问。”母亲叹息声里,也听得唏嘘不已。
桃儿姐,我的桃儿姐!我的堂姐,这些年你究竟到哪里去了?
正是阳春三月,门前坡地一大片一大片的桃花,已经竞相绽放,灿若云霞。与我家三百米距离的坡下,就是伯娘家。低矮的茅草上飘着或浓或淡的炊烟,心神不宁似的 ,在风中不停地改变着飘忽的方向。我感觉那炊烟多像桃儿姐想跟我说话的样子。 桃儿姐,你这三四年都没回过家,无音无讯的,你过得好不好?
多美好的春天啊!桃儿姐,你终于回家了。
急切想见桃二姐的心情,却又不知她是否想见我,也不敢想象见到她是什么样子。
桃儿姐突然回来,像一石激起千层浪。晚上,我碾转反侧,无法入睡。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的情景,在我脑子不停地重现。
桃儿姐是我们父辈同姓氏但不同宗族的伯爷家最小的女儿,比我大六岁。她是春天的三月出生的。那时村里集体栽了一大坡地的桃树,刚第一茬开花,就在伯娘家门口,伸手就能摘到桃花。我伯爷说桃花吉祥,孩子是玉字辈,就改名叫玉桃吧。伯爷是个瘸子,还是独眼。家里三个女儿。伯爷一心想生一个儿子,但一直没能如愿。桃儿姐与她大姐姐相差18岁,与亲姐姐也相差11岁。大姐是伯娘改嫁后带过来的,出嫁四五年了。桃儿姐上了半年学,伯爷没钱给她交学费,就再已没去读书了,在家割牛草,守茅草屋,跟猫狗玩耍。
在我的印象中,伯娘家矮塌的茅草屋里总是黑黢黢的。除了一条黑狗,一个老旧黑漆桌,一个石头垒的简易锅灶,一个乱稻草铺成的木床, 其他啥都没有。伯娘那时有五十多岁了吧 ,总是满脸忧愁的样子,脸上的横竖相交的皱纹里总是有黑黑的锅墨似的,像从来没有洗过脸,常见她冬天提着一个火炭竹烘篼,总是微微地喘息呻吟。
桃儿姐虽是个女孩儿,却是个大大咧咧的男孩儿性格。从我记事起,她大概有十一岁了,不说话,风一样很野,来去无踪。她不梳头,头发乱得像枯黄的荒草;脸也不洗,总是有烟墨;常流鼻涕,要么回吸,要么用袖口横擦。然而她破旧脏的衣兜里,却总有一个柴火烧焦的红苕,她常偷偷带出来,到我家与我分着吃。刚烤熟的红薯散发着的甜香味儿,特别是寒冬里,每个小孩儿都无法抵抗那种美味的诱惑。
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她总是来找我玩。她教我做鸡毛毽子,教我爬树摘桃子李子,还带我到山坡上采山木耳,采蘑菇。麦穗成熟的时候,她带我钻到麦地里,偷偷割几支成熟微黄的麦穗。麦芒常常割裂脸和手,她一点儿都不怕。看她把麦穗在柴火上烤焦后,趁热双手捧着一搓,用嘴吹干净麦壳,饱满金色的颗颗麦粒,散发着扑鼻的麦香。对于那个年代的孩子来说,这烧麦粒简直是件既能满足饥渴,又有无限乐趣的美事。终于有一天,我们被村长发现了,各挨了打,还被村上罚了款。后来我上学了,也再也不敢去麦地了,和桃儿姐一起玩的时候就很少了。但听母亲说她还是时常钻到麦地深处偷割麦子吃,还常常在麦地摘得一大把“咪咪响”(一种攀附麦苗一起生长成熟的藤草草荚)放篼里,剥了比芝麻大一点儿的籽,把壳合拢能吹出“呜—呜—”的好声音,比学校做操时吹的口哨好听。
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十二岁,桃儿姐已十八岁,虽然我们相隔很近,却是好久不见她。偶然一天,突然见到她时,眼前一亮:她已出落成个大姑娘 ,颀长的身段很匀称,依然瘦,五官清秀,脸庞黑中透白。两条长辫子回折在耳朵后,搭在胸前。穿一条白底蓝花的连衣裙,一双时尚的白凉鞋。有乡下姑娘的清新和俏丽,也有一种桀骜不驯的倔强;有了城市流行的时尚感,也有乡村来去如风的飘忽感。
原来,她已在县城里一个餐馆做了两年服务员了。伯娘家面貌依旧,没有任何改变,桃儿姐却变了模样。
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隔膜了一层分心木,有了越来越远的距离感和生疏感。
有一天,她来我家了。进了我闺房,悄悄跟我说,她怀娃娃了,要当妈妈了,满怀喜悦的羞涩表情。我吃了一惊,问她啥时候结婚的,怎不带姐夫回来见父母。她不语,脸色有点儿阴沉下来,沉默了一阵,她说,你还小,你不懂。最后还警告我要给她保密,如果她父母和姐姐知道了,会打死她的。
那一刻,我隐隐觉她很神秘,神秘得让人有些隐隐担忧。只是那时我还在懵懂的年龄段,并不明白她的意思和处境。然而我心里却终日惴惴不安,仿佛我们在密谋一个无法实现的计划,一个充满危险的阴谋。
我的桃儿姐,女大十八变,变得抢眼的漂亮,就如这一年年长得越来越茂盛的桃林,越来越灿烂的桃花。她变得时尚和骄傲,让与她同龄的乡村青年羡慕和嫉妒,然而也格格不入了,变得我们姐妹的差距也越来越大了。
此后一别,三四年就再也没见她回过这个茅草屋的家。我母亲听伯娘说,可能是跟餐馆老板私奔了。我默默地想,那她小孩儿都该有两岁了吧 ?也没跟母亲提问过,这是桃儿姐要我保证给她保守的秘密。
如今,她突然回来了。
经得母亲征求伯娘的同意,我带了一点儿礼物去伯娘家看看她。
那泥墙茅草屋,越发低矮了,就像越发低矮苍老的伯爷和伯娘。我弯下腰走进堂屋,堂屋里依旧暗黑,静悄悄的。我喊了一声伯娘,没人应。一只麻灰色猫从灶屋窜出来,“喵呜——”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我本能地退了出来。
我在院坝里等了一会儿。已近早晨九点,太阳在东山边升起来,周围是一片绚丽的朝霞。看院坝门前开得热热闹闹的桃花,无数的蜜蜂在桃花上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一片“嗡嗡嗡”的密集声音飞入人的心底 。有淡淡的薄雾 ,在一大片粉色云霞般的桃花林里游丝一样流溢着,轻盈地缠绕着,绵绵地低徊着。
伯娘背了一筐红薯藤回家,她走路擦着地面,布鞋拖动的声音沉闷,动作迟迟缓缓。我见状喊了伯娘一声,赶紧过去帮她把暑藤背框放下地。她亲唤了我一声小名,便很客气地请我进屋,抬凳子让我坐。然后,她进了里屋。一会儿,伯娘从里屋出来,说桃儿姐让我进去。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有点儿生疏的怕。
里屋更黑,土墙只一个窗洞里透出一束光来,有细细的灰尘在光束里翻飞着跳舞。一个蜘蛛布了很大一个网遮住了窗洞的外围。屋里一间木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屋角有一个桶,桶上横挂一根麻绳,几件皱巴巴的老人衣物搭在上面。
“桃儿姐。”我唤她,声音有些怯怯的。
“你回来啦?来坐。”听得一个声音,细细的 ,软软的,无力的。我寻着声音,知道她应该是在蚊帐笼罩的床上。只见我的桃儿姐,躺在床上,眼眶深陷,人瘦得脱形似的,像一张薄薄的纸片。额头上叠着一张湿毛巾。
“桃儿姐,你咋的?不好了?”我见她的第一眼,心惊肉跳,比我想象中的状况相差更远,我吓得心都收紧了。赶紧去握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摸摸额头,却烫得在发烧。“没事的。就是凉了身子,咳嗽发冷。”她脸色苍白,说话气虚得很,笑了一笑,脸上却浮现了沧桑的苦味。几年不见,我的桃儿姐才二十三岁,怎会这般模样? 憔悴得像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了。我心里疼得很,鼻子发酸,有泪在眼眶里打转。
有许多许多话想说,想知道这几年她都遭遇了什么,可我话到嘴边,想一想,还是别问吧,看她的样子,这些年恐怕吃了不少苦头。“怎么没把小娃儿带回来呢?让我这个姨也看看?” 我还是忍不住问了。“没了, 那娃没了……”她话还没说完,就已抽泣起来。头无力地侧向里面,眼泪滚滚而落,浸湿了枕头。我不禁紧握着她的手,给她擦擦泪水,安慰她。“小娃是餐馆老板的。有一天,老板娘晓得了,趁老板不在,到餐馆来闹,抓住我头发,打我耳光,踢我的我肚子,推我倒在地下,用一只脚踩我肚皮……后来,后来,就流产了……”桃儿姐说得哽哽咽咽。我伸手抱抱她,她柔弱地伏在我肩膀上,咬住了我衣服,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落。 “那一次,我差一点命都丢了。。。。”听到她的哭诉,我也泪流满面。
我想知道她离开餐馆后又去了哪里?可知道这三年多来,她音讯渺无,伯爷和伯娘有多担心多焦苦,多想她,多放心不下她。
她不愿意多说了。
我的桃儿姐,一个小女人的命运,受了伤,忍住痛,在这间黑屋子里无力地蜷缩着,独自舔着自己疼痛的伤口。
“桃儿姐,没关系。过去的事情就过让它永远过去,好不? 振作起来,和伯娘她们一起好好过日子。她们老了,需要你。你看我们乡村比起以前好多了,土地早已都承包到户了 。人只要勤快,养活自己还是没问题的。” 我心疼我的桃儿姐,推心置腹地跟她说出自己想跟她说的话:“听说,我们村里有几个小伙子都很看得起你,还到家里来看过,还跟伯娘提过亲。但你不在家,伯娘她们也找不到你,错过了好机会。” 她望着我,眼神有些空茫,苦笑着摇摇头,又无力地躺下了。
那是我跟桃儿姐最后一次的见面。第二天我回学校了。母亲知道她病了,便去挖了一些草药熬了药汤每天给她送去,多多宽慰她。第二周末我回家,伯娘说桃儿姐与两姐一起去赶场了。两姐还扯了布料,给她做了新衣裳新裙子。我听伯娘说了这些,心里很为她感到高兴和欣慰:她毕竟振作起来了。
大概三个月后,我回家听伯娘说,有人给桃儿姐介绍对象,她本村的小伙没选择,却选择嫁到了贵州偏远地区的大山深处去了。
第二年夏天,桃儿姐抱着她刚满两月的儿子,和姐夫一道回娘家来了。由于我伯娘没有儿子,所以大山深处的姐夫,按政策是可以把户口迁到我们村来,当上门女婿的。
我们都以为,我的桃儿姐从此能安安分分地好好过日子了。
谁都没想到,桃儿姐后来彻底失踪了 ,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听伯娘说,在小娃出生后第二年春天,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那天大雾浓得漫山遍野,十步之外根本看不见人影。桃儿姐把她奶娃交给了伯娘,说是去赶场买奶粉奶嘴,却从此就再已没回来。
可怜我桃儿姐的娃呀,还不满一周岁,嗷嗷待哺,成天哇哇直哭找妈妈,哭得所有看见的乡亲,心都碎了。
所有的相邻都四面八方到处打听寻找,去派出所报了案,姐夫也回老家天天等,伯娘带着奶娃天天盼,依然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多年后,我回老家,听说伯爷和伯娘都过世几年了。一天,一轿车里探出个头来呼我姨,忽然回忆起当年那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当年那个从不爱说话喊人,只要糖糖的孩童,如今已是二十出头的俊朗小伙,一个装修包工头。他是否还记得他的妈妈呢?
也不管桃儿姐当年是被拐卖了,还是故意离家出走了,那个桃花盛开的乡村,已经随时代的变革和进程没入荒芜,岁月的浪潮已经抹去了乡村人的足迹。
冥冥之中,相信桃儿姐还在这世界某个角落活着。
桃儿姐,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还能找到那个桃花盛开的乡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