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零七分,挂在斑驳墙面上的老旧座钟发出垂死般的咔嗒声。林小满猛地从床上坐起,后背沁出的冷汗瞬间把棉质睡衣黏在皮肤上,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那阵哭声像浸透了脏水的棉线,湿漉漉地缠在耳膜上,时断时续,还夹杂着压抑到极致的干呕。她颤抖着摸索床头灯的开关,昏黄的光晕亮起瞬间,墙皮如枯叶般簌簌往下掉,在地板上积成细小的雪堆。
这栋建于八十年代的筒子楼像个垂暮的老人,霉味永远散不干净,混合着走廊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厕所常年不断的滴水声,以及楼下垃圾站腐烂食物的酸臭味,构成了林小满搬来七天后的日常。此刻二楼传来的动静,让她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后山,看见火苗舔舐纸钱时发出的呜咽,同样充满了绝望与不甘。房东说203室新搬来的姑娘在KTV当服务员,可哪个正经工作的人,会在深夜发出这样撕心裂肺的声音?
光脚踩上冰冷刺骨的水泥地,林小满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楼道里黑得像被人泼了墨,伸手不见五指,她只能扶着生锈的栏杆,小心翼翼地往上挪动。鞋底不时碾过不知道谁吐的槟榔渣,还有黏糊糊的油渍,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某种令人作呕的生物残骸上。快到203室时,压抑的哭声突然变成剧烈的呕吐声,隔着门都能听见胃酸灼烧喉咙的刺耳声响,以及重物砸在地上的闷响。
“你还好吗?”林小满的声音在颤抖,敲门的手也跟着抖个不停。屋里瞬间陷入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仿佛时间都在此刻凝固。等了足足两分钟,门缝里才挤出一道微弱的光,接着是生锈合页发出的吱呀声。半张苍白如纸的脸探出来,睫毛上还挂着没卸干净的亮片,在昏暗中像落满了碎玻璃,映照着一双充满警惕与恐惧的眼睛。
“我没事。”沙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带着明显的疲惫与戒备。姑娘裹紧褪色的睡袍,露出的手腕上青一块紫一块,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显然很久没有好好清洗过。林小满瞥见屋内,凌乱的床单上散落着皱巴巴的百元钞,床头柜摆着铝箔包装的药片,半瓶白酒斜倒着,酒渍在劣质木板上晕开褐色的斑,空气中弥漫着腐坏的香水味与铁锈味。
“我住楼下,煮了点姜茶。”林小满举起保温杯,塑料外壳还带着体温,试图用善意打破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姑娘盯着杯子看了很久,眼神里满是怀疑与犹豫,突然用力拉开门。腐坏的香水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呛得林小满忍不住咳嗽起来。墙角的垃圾桶堆满带血的纸巾,最上面那张还沾着褐色的呕吐物,场景触目惊心。
“我叫沈星。”姑娘抓着保温杯的手指关节发白,杯壁很快凝出细小的水珠。她突然笑起来,嘴角却向下撇着,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反正也睡不着,听我讲讲故事吧?”
十年前,沈星还叫沈小芳,是川南大山里追着蒲公英跑的野丫头。家里三间土坯房,门前的歪脖子枣树结的果子又小又酸,可她总舍不得吃,要留给改嫁的妈妈和弟弟。直到父亲在矿难里被炸得只剩半块工牌,一切都变了。母亲带着弟弟改嫁,把她扔给了酗酒的叔叔,从此,她的生活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酗酒的叔叔成了她的“监护人”。十四岁生日那天,暴雨倾盆而下,醉醺醺的男人踹开她的房门,嘴里骂着“赔钱货”,眼里闪烁着令人作呕的欲望。她光着脚冲进雨幕,碎石扎进脚掌也感觉不到疼,只记得跑过第三个路灯时,凉鞋带子断了,索性踢掉鞋子继续跑,脚底被划出一道道血痕,在泥泞的小路上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
镇上的黑网吧成了她的避难所。戴黑框眼镜的网管给她泡了泡面,教她注册QQ号,说“沈星”这个名字洋气。第二天,他说省城有奶茶店招人,包吃包住,单纯的小芳信以为真。等她在颠簸的大巴上睡醒,看见的却是霓虹灯牌闪烁的“海天娱乐城”,从此,她的噩梦开始了。
“他们把我关在地下室三天。”沈星转动着玻璃杯,姜茶表面的油花晃出破碎的光影,“说我欠了五万块,是路上的车费、住宿费,还有‘培训费’。第一次接客那天,我在厕所吞了老鼠药,结果洗胃的时候,他们还在算医药费要加到债里。”沈星的语气平淡得可怕,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可林小满分明看到她握杯子的手在不停颤抖。
林小满注意到沈星脖颈处有道淡粉色的疤,像条蜷着的小蛇,诉说着曾经的伤痛。窗外突然炸响惊雷,雨幕砸在生锈的防盗网上,发出炒豆子般的声响。沈星突然站起来,睡袍下摆扫过林小满的膝盖,后腰狰狞的烫伤疤痕赫然在目——那些圆形的焦痕层层叠叠,有些地方甚至结着新鲜的痂,显然是最近才受的伤。
“这个变态最喜欢用灭了火的烟头烫人。”沈星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疤痕,“他说这样既能留印子,又不会死人。上个月我服务完,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后背烂得像蜂窝煤。”沈星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是压抑已久的愤怒与仇恨。
楼下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沈星的瞳孔猛地收缩,整个人像被钉住的麻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踉跄着扑向衣柜,翻出个印着卡通小熊的帆布包,拉链头早就掉了,用红绳拴着。包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三张照片——穿碎花衬衫的妇人站在菜摊前,塑料袋里装着蔫了的青菜;扎马尾的女孩在学校升旗台前比耶,胸前别着“三好学生”的奖状;最后一张是泛黄的全家福,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把她扛在肩头,一家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如果我死了,帮我把这些寄给我妈。”沈星把包塞进林小满怀里,指甲在她手腕上掐出月牙形的红痕,“地址在照片背面,不过......”她突然笑了,笑声混着窗外的雨声,充满了苦涩与绝望,“她可能早就不记得我了。”
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皮鞋跟敲击水泥地的声音像催命符,由远及近。沈星猛地推开窗户,雨水瞬间灌进屋里,打湿了她单薄的睡袍。林小满冲过去拽住她的胳膊,掌心触到的皮肤冰凉得可怕,仿佛已经没有了生机:“别做傻事!”
“沈星!别他妈装死!”踹门声震得门框嗡嗡响,“老板说了,今天不带你回去,老子也得陪葬!”沈星咬着嘴唇往后退,血腥味在空气中散开。她突然把林小满推进墙角,自己冲进厕所反锁门,金属门锁撞上门框的声音格外刺耳。
林小满抓起桌上的白酒瓶,冰凉的玻璃贴着掌心,试图给自己壮胆。门被撞开的刹那,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扫了眼空荡荡的房间,目光落在紧闭的厕所门上,眼神里充满了阴鸷与威胁。他身后的光头男晃着弹簧刀,刀刃划过门框,溅起细小的木屑,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小姑娘,别多管闲事。”金丝眼镜男扯了扯领带,露出腕间的劳力士,“这妞欠我们二十万,利息每天都在涨。识相的就赶紧让开,不然......”他没有说完,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林小满感觉喉咙发紧,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双腿也在不停地打颤,可她的手却死死握着酒瓶,不肯退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窗外突然响起尖锐的警笛声,红蓝灯光透过雨幕,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影。两个男人脸色骤变,骂骂咧咧地冲下楼。林小满瘫坐在地,手里的酒瓶“当啷”一声滚到墙角,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早已被酒瓶划出了血痕。厕所门缓缓打开,沈星浑身湿透地站在水汽里,眼神空洞得像具空壳,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
警车上,沈星蜷缩在后座,突然开口:“去年我偷偷去看过我妈,她头发白了一半。我站在菜摊对面,看了她好久,她都没认出我。”沈星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林小满的心上。
三个月后,林小满在社区服务中心见到了沈星。她剪短了头发,穿着志愿者的红马甲,正在教留守儿童折纸鹤。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后腰的疤痕被高领毛衣遮得严严实实。“我在学会计。”沈星递来杯温水,杯底沉着几颗枸杞,“等考到证,就能找正经工作了。”沈星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虽然还很淡,但那是对未来的希望。
临走时,沈星塞给林小满一个信封。泛黄的照片背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川南市青阳县红旗镇菜市场,李桂兰收”。信封里还有张字条:“下个月发工资,陪我去趟老家吧。我想告诉她,当年那个光脚逃跑的小丫头,终于能好好活着了。”林小满看着字条,眼眶不禁湿润了,她知道,沈星这一路走来有多不容易,而现在,她终于看到了生活的曙光。
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还有无数个像沈星这样的人,在黑暗中挣扎求生。但林小满相信,只要有一丝希望,只要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就一定能照亮那些黑暗的角落,让更多的人走出困境,拥抱属于自己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