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其实,如果那件事不是真真切切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别人要说遭遇到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肯定不会相信。
因为,我曾经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你要是在我面前谈论那些离奇的鬼怪故事,我自认有几分涵养不会当面较真,但从骨子里我从来就不相信世界上有啥子妖魔鬼怪。人们对之夸夸其谈,也许只不过是茶余饭后找个话题絮叨一下而已。
许多年前,当我还是孩童时,村子里的孤寡老头覃二爷家是我们小伙伴最爱玩的场所。覃二爷一辈子单身,他的一个姐姐早年嫁到几百公里远的外地,有点破旧的老宅就剩他孤身一人居住。
覃二爷不善言谈,但特别喜欢小孩,我们到他家疯闹,他不像父母那样叱责呵骂我们,总是叼着烟锅在一旁憨笑着瞧热闹……我们玩累了歇息时,他会从屋子里找出一些平日里舍不得吃的零食,随后“呵呵”笑着分摊给眼前无拘无束的孩子们。
覃二爷有一门技艺,他会吹唢呐,当年村子里家家户户置办红白喜事,都缺少不了他这个“吹鼓手”。我们在他家疯闹时吃的那些好吃的零食,全是过喜事时主人家送给他的。别人说二爷的唢呐已达炉火纯青之境:红喜事时吹的调子令人喜气洋洋;白事调子如泣如诉,听得人泪水涟涟……
有一次在覃二爷家疯闹后歇息时,我们问他,二爷您吹唢呐送走了那么多死人,您看见过鬼吗?
二爷从嘴里吐出一团烟雾,双眼望着对面那片松树林叹了口气,说道:娃儿们听好了,我老头子只是听别人说世上有鬼,我倒是没有亲自遇上过……冤魂估计是有的,倘若你们心中无鬼,就不会遇上的啰……
不过,你们千万记住,晚上最好不要一个人去对面的松树林……
不用老头说我们都知道,松树林就是乱坟岗,那里面不知道埋葬着多少冤死鬼。
我们这群小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表示记住了老头说的话。
几年后,覃二爷病逝,被村民们抬去埋在了松树林,他的那支黄铜唢呐也被陪葬在棺材里。
光阴荏苒。
多年后的那个夜晚,我迫不得已,独自一人路过了松树林……
01
夜已深。
邻床躺着的老太太终于停止了絮叨,不一会儿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我站在病床边帮娘翻转过身子,许是同老太太叨咕太久她喉咙发干,我便从床头柜上倒了一杯温开水递给她。
娘“咕噜”喝着水时,我放在上衣口袋的那部老式手机震动音响起来。我心里挺疑惑,不知道大半夜还有谁会来电话,况且当年知道我有一部手机的人寥寥无几……
我偏头瞧了病床上躺着的娘一眼,见她正瞪眼望了过来,便赶忙捏住上衣口袋,拉开房门来到走廊上。长长的走廊过道此时已空无一人,楼梯间旁的“护士站”里,那个有点凶的小姑娘双臂枕在长条桌上打着瞌睡。
我在过道拐角处停下,从上衣口袋掏出手机翻开盖子按下接听键,只见来电显示是一陌生的座机号。
喂,你终于接电话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
我一惊。
江海,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天啦,是家珍!我愣怔片刻后终于听出对方是谁了。
家珍你在哪儿打的电话?
广州。
你还……记得我的电话号码……
肯定呀……我打电话听娘说,江海你半夜在松树林遇上了……那个死鬼……是不是真的?
千真万确。
奇怪了,你不是一直不相信世上有鬼的吗……
这……我也解释不清……我那天晚上真的在松树林看见了他……
唉……江海你那时……要是听我的就好了。我真想不明白,你敢背着父母和狐朋狗友赌钱,怎么就……不敢赌一下人生的幸福呢?
话谈到此处,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点啥好。
江海你现在还和那些人赌吗?是不是还单着呀……想起那个死鬼……我……
闻听这话,我的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刚欲回话时,家珍却突然挂断了电话。
02
认识家珍是在好友刘成家。
刘成是我们当年在覃二爷家疯闹的小伙伴中的一个。与我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同的是,他家是当时村子中数一数二的富裕户。刘家祖上以经商为生,老辈人修的木房子高大气派,刘成的爹用先辈积攒传下的积蓄,在家中开了村中唯一的商店,还办起了方圆几十里最大的酿酒厂……
夏日里的那一天,刘成家宾客云集,他的姐姐在今日出嫁了。宽敞的院坝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嘻笑打闹声在村子上空飘荡着,其声响传出好几公里开外。堂屋里惹人眼球的嫁妆堆成了小山包样,几个“吹鼓手”奋力鼓着腮帮子,将喜悦的唢呐调子吹得人耳膜似要炸裂开来。
本来我想去好友家帮忙干点什么杂活儿的,但刘成却在前几日告诉我们这些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伙伴,他姐姐出嫁之日不用我们帮忙,所有的活儿全包给了邻村那班专门承接婚葬嫁娶的人。我们要做的事就是吃好喝好玩耍好……
因为不用帮忙,我今天在家睡了个懒觉,起床收拾一番后赶到刘家时,太阳已升得老高了。就快到刘家院坝子时,我刚好撞见刘成从人海中挤了出来。
紧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美貌少女。
看见我,刘成几大步奔到面前,伸出手给了我的胸膛一拳,叫嚷道:够意思吗?怎么才赶来……
他身后的美少女抿嘴笑了一下。
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刘成偏头望着少女说,这是江海,我最好的哥们儿。
美少女盯着我瞧了好几眼,点头时不知怎么脸上却泛起了红晕。
我的心里忽然就一荡。
她叫黄家珍,是我远房二姨家的姑娘,我的表妹……哥们儿,说不定你很快就要叫她嫂子了……
什么情况?我听得云里雾里。
我俩马上就要订婚了!刘成望着家珍笑道。
哪个说的?你不要胡嚼哟……
家珍好像不高兴了。
哈哈……刘成尴尬笑道,我爹马上就要派媒人去你家提亲的啦……
我可没有想过嫁给你……
眼见气氛不对,我对他俩说要去找个人,赶忙闪身挤进人堆里。这一瞬间,我隐隐觉得家珍在背后望了我好几眼。
当晚,刘家在院坝子里放起了露天电影,那个年代农村人看一场电影是奢侈事,十几公里外的青年男女会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电影其实是由头,少男少女乘着离开父母视线的机会,偷偷在聚会的人群中物色钟意的对象,随后说着悄悄话,有的会借此机会私定终身。
我在人群后面的那棵柿子树下站着,透过密密麻麻的人头瞧着远处挂在两棵树中间的宽大银幕。
片刻后大灯熄灭电影开场。
就在此时,一阵淡淡的香味儿从我身后传来,回头那一刻,我瞧见了站在身后美得眩目的家珍!
我愕然。
挺意外吧?家珍小声对我说,你不要听刘成瞎说,我可没有答应他什么……
我惊诧道:你对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其实我早就听别人说起过你……你长得好又文雅……
我的心里又是一荡:你听谁说的?
江海你也不想想,你舅舅不是就和我家一个村子住着?我还经常去你舅舅家串门呢……
原来如此。
这晚放的电影,我硬是没有记起片名来。
03
时间很快来到第二年正月,有一天我提了礼品去邻村舅舅家拜年。吃过午饭后,我暗中向舅娘打听到了家珍的住处,便独自一人溜出屋子踩着几寸厚的积雪向她家寻去。
家珍的屋子坐落在山坡脚下,一幢崭新的三间大瓦房显得气派亮堂,单从房子就可看出她家的条件不错。我在距她屋子几十米的雪地里徘徊不定,在我们偏僻的山村有着不成文的习俗:正月里走亲访友不能空手登门,否则主人不高兴不说还会骂你没教养。
此时的我两手空空且与她家长辈素不相识,在雪地里犹豫徘徊半天后,我终于缺了登门拜访的勇气,怅然回头继续来到舅舅家……
几年后,每当想起我那天在雪地里的优柔寡断,我都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
从舅舅家回屋没多久,我爹在那天黄昏时分忽然就晕倒在房间里。全家人慌了,连夜请来乡卫生院的医生,经过初步诊断说是爹的肝脏出了问题。
自此医生每天到我家给爹输液,他的病时好时坏,随着时间流逝病情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医药费却在一天天增多。我们这个穷困家庭已是苦不堪言,欠下了不少亲戚的外债。
那天晚上爹将我叫到病床前,对我说:你去刘成家借点钱救救急……医生说没钱他实在从医院拿不出药来了……都怪我这怪病闹的……造孽啊……
我安慰爹要他莫操心,明天我就去好友家借钱。
第二天早上我赶到刘家时,看见院坝里摆着一张桌子,刘成此时与他家雇的两个年轻酿酒工正围坐着赌牌,桌上放着好几张大大小小的钞票。估计他的爹娘下地干活去了,我早就知道刘成一直就生活在蜜罐里,他爹娘对他这个宝贝儿子从来都是言听计从。顶着烈日下地干活的辛苦差事,刘成不会也不用干……
看见我,刘成夸张嚷道:哥们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招手叫他过来。
刘成放下手中的扑克牌站起身来到我面前,我简单向他讲了事情的经过。他满不在乎笑道,我当是啥大不了的要紧事?借点钱用用还不是小事一桩,你还怕外人听见要我过来……你看你一叫唤,白瞎了哥们儿刚才那把好牌……
我知道他是开玩笑,便没有接话。
你说吧,需要好多钱?
大概……借五百块救救急……
好说,哥们儿这就去房间给你拿钱。要不你上桌子先替我耍两局?
此刻我哪有心思玩牌,摇头拒绝了。
很快刘成就从屋子里拿了钱回来,递给我时他说:哥们儿你爹这病光借钱治不是办法,我看你不如干脆到我家酒厂来干活,正好我爹还想请一个小工呢。到时你挣钱给家里花,咱哥俩还能天天在一起耍嘛。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我有点动心。想了想说道:我回去对爹娘说说,看他们同不同意?
这样的好事还用说吗,你爹娘肯定会同意!
我回去商量后再答复你吧。
告别时刘成忽然说道:告诉哥们儿个好消息,我爹马上就要请媒人去家珍屋头提亲啦!
啊?
我的心脏陡地一沉,没来由针扎般刺痛起来了。
04
其实不用细想,我那天回家后对爹娘说起刘成的主意,他们先是沉默了片刻,随后双双点头同意我去刘家酒厂干活。穷困的现实生活摆在我们一家人面前,再不寻门路挣钱的话,不仅爹的病难以继续治下去,到时说不定就会穷得揭不开锅了。
儿子你记着爹的话,去刘家后千万不要同刘成他们赌牌啊……
看来,刘成这个富家公子好赌的名声真的是家喻户晓了,就连平日里不怎么串门的我爹竟也这样嘱咐我。
我信誓旦旦说道,您放心,您儿子是那样的人吗?再说我们家的条件这么糟糕,十赌九输的道理您儿子晓得呢。
几天后我如约来到刘成家,开始在他家酒厂干杂活。每日里的活儿分摊在我们三个人身上其实挺轻松的,严格说起来就是一半时间干活一半时间玩耍,月底还有几百元工钱进账,我自此感觉生活充满了阳光。
因为有了钱买药的缘故,我爹的病终于好转起来。我打心底感谢好友刘成,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如我混得好时,一定报答他在我家最困难时伸出援手帮了一把的恩情。
那一天我们干完活歇息时,刘成他们三个人又在院坝里的桌上赌牌,我一个人觉得无聊,便围坐在一旁瞧热闹。
哥们儿你在旁边光看不玩无不无聊?来来来,一起耍两把嘛。赢了钱归你,输了算我的!
刘成拉着我的手嚷道。
一旁的两个年轻小工也附合着不停劝说。
我还没作声,刘成便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塞到了我的手中。我头脑一热,近段时间爹的病情好转后,我的心里没有了往日的烦恼,压力松懈下来后便不再瞻前顾后。
玩就玩,谁怕谁呀……
我拿起桌上的扑克牌,心底升起了压抑许久的豪气。
真是撞了大运,这场牌赌下来我竟然赢了近两百块钱,快要抵上半个月工钱了。散场时刘成嚷嚷道:哥们儿我真服你了,这好的牌技不赌真他妈可惜了……
我汗颜。
尘世间的事就是这么怪,当你极力守护心底里藏着的某个自认为神圣的东西时,一旦在现实利益的诱惑下便会失去自我,原本信誓旦旦的话语就会变得一文不值。
从那天起,刘家院坝里的赌桌上便从三个人变成了四个人。我在赌桌上寻找着人生的刺激,忽儿兴奋得大声叫嚷;忽儿拍着桌子骂娘……
只不过,我告诫桌子上的赌友千万不能让我的爹娘知道,否则他们肯定不会让我再到刘家干活,以后的挣钱门路不知道该到哪个猴年马月了。
一段日子过去,我心里偷偷算了一本账,自从和刘成他们赌牌起,我明显输多赢少,当初刘成说我赌技高超根本就是一句屁话。短短一个多月下来,我竟输了一千多块钱!
好在哥们儿刘成够意思,或许是他家钱多的缘故,我从他手里拿过来输掉的钱,他好似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月底时照例给了我几百块工钱让我回家交给了爹娘。
后来有一天,他偷偷塞给我一部当时在农村没有几人能买得起的手机。他对我说,这部手机给你用,我要去买个最新款式的……
我心里格外感动,常常感慨道:人生有此好友,夫复何求?
05
春暖花开时,刘成终于去家珍屋头提了亲。
那天早上我从自家赶到酒厂时,却不见刘成父子俩人。平日里住在刘家的两个年轻小工告诉我,刘成大清早就和他爹出门,说是今天请了媒人去他二姨家相亲去了。
闻听后我呆愣在地上,心里一时莫名堵得慌。想起那个高挑的美貌少女,我的心脏丝丝隐痛起来,那个夜晚看露天电影的一幕渐次浮现在眼前……
这个白天我干活时总是走神,两个年轻小工心里诧异,不时交头接耳偷偷在旁边角落处对着我指指点点。他俩不知道,此刻我的心里该是何等难受。
我他妈这是怎么了,竟然如此惦记好哥们儿喜欢的姑娘?我对得起哥们儿的慷慨相助吗?
我一遍遍在心底扪心自问,但始终不能释怀。
直到太阳偏西,刘成父子俩才回到屋子里,仅从俩人脸上布满的笑意,就可窥见提亲的事成功了。
果然,当其中一个酿酒工问刘成事办得怎样时,刘成春风满面道:这事还用问?也不看看是谁家提亲的哟。我老刘家条件明摆着,周边几十里还有哪家能比?
恭喜哥们儿。我在一旁脸色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对好友祝贺道。
接下来不知怎么搞的,我忽然鬼使神差将刘成拉到一边,问他:你表妹家珍同意了?
刘成奇怪地望着我说,哥们儿怎问出这话来了?告诉你吧,家珍开始的确没同意,她家里她说了不算,最后还不是在她爹娘的劝说下点头答应啦……
我一时语塞。
嫁给我她不是马上就有好日子过嘛,倘若她嫁个穷鬼,可惜了她的好样貌了。你想她又不是睁眼瞎,到苦窝窝我看她怎么活?
这话听着怎么好像就是在说我呢?我彻底闭嘴了。
一个月后,刘家在气派的房子里正式举行了订婚晚宴。那天晚上我本来不想去的,爹娘却在太阳刚落山时就催促我去刘家帮忙干点杂活。
人要懂得记着别人的好,不要能挣钱时就忙着跑去干活,遇上人家需要帮忙时,你为啥就不去啦?
爹娘见我没有动身出门的迹象,到我房间教训我道。
我抬头望了他们一眼,见二老脸上有失望之色,便二话不说,站起身在外屋匆匆洗把脸,随后走出屋子向刘家赶去。
当晚我在刘家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当刘成派人架着我走出他家客厅门时,我“哇哇”大叫两声,随即喉头痒得难受,张嘴将迎面走来的人吐了一身……
对面的人却是美得眩目的家珍!
站在一旁的刘成脸色变了,迷糊中我听见家珍对刘成说:还傻站着干嘛?快帮忙去扶扶江海……
……
06
家珍在这年冬天嫁到了刘家。
在家里过年后,我实在是不想再到刘家干活了,但开春后庄稼地需要的化肥、种子、农药之类的物资却还没有着落。年前在刘家挣的工钱早就被还医药费啦、置办年货啦等等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事花个精光。
如此景况下我不想去也得去了,除了去刘家挣点钱,我还能想出别的门路吗?只是我不知道,白天同家珍在一块儿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该是怎样尴尬的场景。
我思前想后,为了我们这个穷家,我决定豁出去了。
于是我又来到了刘家酒厂。
接下来我胡思乱想的尴尬场景并未发生,家珍每日见到我打招呼时神色非常自然。她对我们三个雇工一样对待,始终是微笑着和我们交谈,丝毫没有显现出嫁入富家后高高在上的作派。
那段日子刘成对家珍非常好,他经常当着我们的面夸奖媳妇儿,不经意间还会冒出几句肉麻的话,一旁的家珍听见后脸上便布满了红晕。此时我会借口闪到一边去,心里隐隐泛起酸酸的味道。
听说刘成还专门请镇上电信工作人员给家珍娘屋安装了座机电话,好让媳妇儿随时打电话问候两位老人,以解她离开娘屋的相思之苦。
如果生活就按照这样的轨迹进行下去,该是何等的幸福美满,可惜哥们儿刘成却没有这么想。
那一天我们手痒了,又围坐院坝子里赌牌。此时家珍从厨房里出来站在阶沿上,大声喊刘成要他过去。
刘成放下手中的扑克牌极不情愿走了过去,随后我们便看见家珍皱着眉头,小声对刘成说着什么话。刘成抬头时脸色极为难看,不知怎么就不管不顾叫嚷起来了!
我们再望去时,只见从来没有发过脾气的家珍气冲冲返回厨房去了。
我们呆愣时刘成回来了。没事,吵了几句嘴,来来来,继续玩我们的……
都这样了还没事?我犹豫着不想拿牌,刘成狠狠瞪了我一眼。
这天后,我们发现刘成和家珍再也没有了过去的甜蜜样。刘成的爹娘白天一般都会下地干活,兴许是二老太忙顾不上家里的琐事,他们对儿子媳妇这一细微的变化没有过问,或者他们根本就管不了自小就溺爱的宝贝儿子……
终于有一天,我们在院坝子里赌牌时,家珍再也顾不上啥面子,指着刘成的鼻子就是一顿数落!刘成的脸色立马变得铁青,拿起手中的扑克牌狠狠向院坝外扔去,嘴里冒出了难听的脏话。
家珍捂脸跑开了。
站起身时我知道,或许这次家珍真的要对刘成失望了。
我心如刀割。
07
回到家后我想了一晚上,决定不去刘家干活了,我真的不想看见刘成那样待家珍,多好的女人,他怎么就忍心不听她的话呢?我的心里竟愤愤不平起来。
当爹娘听见我再也不想去刘家干活时,他们惊呆了。这好的事你怎说不干就不干了?屋里头等着你挣钱用啊。
爹望着我的眼睛说道。
钱我想办法去挣,反正刘家酒厂的活儿我是不愿干了。
我语气坚定。
随你吧……唉!
爹重重叹了口气。
自此后我每日下地帮爹娘干活,起初刘成不知原因,专门来我家询问我不去他家干活挣钱的缘由。我说,感谢哥们儿这些年对我家的帮助,其实你们酒厂根本就不需要雇三个人的……
刘成一时没吱声。
见我这次态度坚决,他没有继续多劝说,站起身就走。
哥们儿……我送他出门时在身后说,对家珍好点,娶上她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晓得了。
刘成头也不回对我说,语气很是不耐烦。
事实证明,一个赌徒的话根本就不可信。不久后的一天,忽然就有一个不好的消息传进我的耳朵:刘成这个混蛋,竟然一脚踹掉了家珍肚子里怀着的孩子……
事情的经过是,刘成不改臭毛病,稍有机会便在家里同雇工赌牌,有时还邀集村子中那些终日无所事事的闲杂人到他家胡赌……家珍实在气不过,那一次竟当众掀翻了桌子!
刘成那天脸面尽失,但他理智尚存,碍于家珍此时已怀着身孕就没有当场发飙……
不过他哪里咽得下这口浊气,在自家赌不成竟怀揣赌资去了镇上的专业赌场。据说几场赌下来他输掉了好几千元……
这事瞒不住家珍,她那一日尾随刘成寻到镇上那家赌场,伸手又准备掀翻桌子时,输红了眼的刘成,抬腿对着家珍的肚子就是狠狠一脚……
家珍流产了!
刘成懵了。
出院后,家珍独自回了娘家,听人说刘成好几次登门道歉她都不理。
我闻听后心里难受,刘成他妈的这是要作死呀,好好的日子怎么就不珍惜呢?
本来我想去刘家数落哥们儿一顿,但忆起他曾经给过我的好处,加之现在去教训他就是往他伤口上撒盐,思量一番后我只好作罢。
或许这时赶去刘家,我说不定就是自讨没趣。
刘成自小就养成的德性,他连他爹娘的话都不听,他会买一个外人的账吗?
说到底,我们这些所谓的哥们儿,只不过是一群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而已。
08
不知刘成怎么想的,他竟然要我去帮忙劝说家珍。
那天,我和爹娘正顶着烈日在地里干活,刘成跑来将我叫到路上。我刚刚在他身边站定,他开门见山说道:哥们儿,我想请你帮个忙。
帮啥忙?
去家珍娘屋帮我劝她回来……
啊?
我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来,问他,你和你爹娘去了好多次家珍都没回来,我一个外人去会管用?
得了吧哥们儿,你当我是个瞎子?我要说家珍其实喜欢的是你……你相信吗?
啥?
我脑子里一声炸响,他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
刘成盯着我瞧了好几眼,继续说道,你紧张干嘛?哥们儿信任你,我不相信你会恩将仇报,会抢了哥们儿喜欢的女人……
况且,你舅舅家离我二姨家不远,你去劝说,家珍或许就能回来呀。
我有点愣怔,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去试试看,问家珍到底怎想的……你这次做得也太过分了,那可是你自己的孩子啊,活生生被你踹没了……
我他妈混蛋,当时气糊涂了。
刘成懊恼道。
我明天就抽空给你跑一趟,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敢担保家珍就一定会听我的话……
那是那是,谈不拢哥们儿不怪你。
刘成忙不迭点头。
送刘成走时,我望着他的背影感叹不已。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没有食言。
第二天中午我赶到家珍屋头时,她的爹娘刚好吃完饭下地干活了,就家珍一个人呆在屋子里。
看见我找上门家珍十分惊讶:江海你是稀客呀,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我颇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了。
家珍起身给我倒了杯茶,递给我时她说,我猜你是帮你哥们儿来劝我回去的吧……
什么情况?我真服了眼前这个美貌聪明的女人,刚落座她就知道了我的来意。
江海你不用劝我,刘成太伤我的心了。你也看见了,他的德性太差爹娘都管不了他,今后不知道他还会干出怎样的缺德事……
我……
你还想劝我往火坑里跳呀?
不是的……我……
我慌忙摇头否认。
屋子里一时沉静下来。
片刻后家珍忽然说道:江海你敢不敢赌一把?
啊?你什么意思?
我说江海,你敢赌一把人生吗……
我大惑不解。
就是……你敢不敢带着我私奔……
开什么玩笑,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是认真的,你们哥们儿不是喜欢赌嘛……江海你真的不敢赌一把人生的幸福?
我抬头直视着家珍的大眼晴,发现她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我慌了,摆手对她说:你怎么突然有了这个念头?
江海你觉得突然?都说你聪明,我看你是天下最大的傻瓜……当年我俩在柿子树下看电影时,我那样子暗示你……你脑袋不开窍……我可一直在家里等你请媒人登门提亲呢……
闻听家珍这话,我的心脏又隐痛起来。
我家条件差,哪敢……
唉,过去的事不提它,江海你到底敢不敢和我远走高飞?
这……你容我想想……
我只等你两天……
……
09
我下午刚刚回到家,刘成便迫不及待找上门询问情况。我当然不能将家珍的原话告诉他,就谎称家珍还要细想几天,到时说不定不用人接她自己就会回来。
刘成盯着我瞧了好几眼,满脸狐疑告辞离去。
当晚,我失眠了。
想起家珍白天对我说的话,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乱成一团麻。我该怎么办呢?到底要不要同她远走高飞?我他妈对不住家珍啊!那年正月要是我不在雪地犹豫徘徊,鼓着勇气去她家登门拜访,也许……
可惜现在后悔不顶用了,眼下我到底该走哪条路呢?兴许像家珍说的那样,抛开一切赌一把人生,才是我该走的路啊。
可是真的走出那步,我对得起于我家有恩的好哥们儿吗?家里的爹娘会同意我的决定吗?
我躺在床上真想狂吼几声!
天亮后我终于红着眼睛决定:太多的顾虑摆在面前,暂时缓缓吧,也许家珍只是一时头脑发热。要知道,当时的偏僻山村里,一个从来未出过远门的年轻女人,想要不顾一切逃离封闭的世俗圈子,该需要拿出何等的胆量与勇气!
一晃过去了好几天,刘成忽然在一天大清早怒气冲冲奔至我家。他进门就劈头盖脸问我:家珍跑了!江海你那天是不是瞒了我?
我心头一惊,故作镇定回答道:我敢发誓,我对你说的是真话……你刚刚说啥?家珍不见了……
我的“誓言”起了作用,刘成不再废话,鼓着腮帮子冲出了我家房门。
看来他不再怀疑我的瞎话了。
此刻我想的是,家珍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女人,竟然真就迈出了别人想都不敢多想的一步……
我羞愧啊,我他妈还算男子汉吗?我根本就不配家珍对我的那片真心!
想至此,我的眼眶不觉湿润起来。
自此后,曾经的好哥们儿刘成彻底沦陷了。他先是终日借酒消愁,一段日子过去竟上了酒瘾,每顿不喝个三两杯心里就难受;他再也无心打理家里的商店和酒厂,常常去镇子上与一帮混混狂赌;他还时不时在洗头房夜不归宿……
终于有一天,镇子里的几个染着黄头发的混混气势汹汹赶至刘家,进门就掏出一张数额巨大的借条递给老刘头,那上面是他宝贝儿子的红指印!
老刘头细看了一下数目,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没多久,刘成爹娘不得已变卖家产,给从小就溺爱的宝贝儿子还了赌债,二老整日以泪洗面,直呼苍天不长眼啊……
我曾多次去刘家劝说刘成,要他振作起来不要过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他却鼓着那双被酒精烧红的眼睛,望着我“呵呵”笑道:你他妈不要充好人,我不想听你的鬼话!
曾经的好哥们儿彻底废了,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时间来到了夏天,那个乌云密布的深夜,刘家院坝子里传出悲嚎声。待我闻知讯息穿上衣服赶到时,院子里此刻聚集了好几十人,众人表情凄然,有人小声哀叹不已。
此时的好哥们儿刘成,已是阴阳两隔,直挺挺躺在用板凳架着的门板上!
我的脑袋响起一声惊雷: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大活人说没就没了?
我问站在身边的老王叔,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老王叔偏头小声对我说:刘家小子在松树林的边坡岩坎子下摔死了……
他大半夜去松树林干嘛?
哪个知道啊……
瞧着眼前门板上大睁双眼的刘成,我突然就想起许多年前覃二爷交代我们的话:晚上千万不要独自一人去对面松树林……
我忽地浑身一哆嗦,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10
刘成的死因成了谜团,人们最后还是将他埋在了松树林边靠近大路的坡地,与他并排埋着的,正是覃二爷的坟墓。
日子依旧平淡过着,时间不会因为谁的逝去而停滞不前。
那一天,娘发现她的胸前肋骨处不知怎么就长了一拇指尖大小的脓包。身上莫名长包是大事,因为当时乡里卫生院的两个医生到别村出诊了,我和爹不敢耽误,便在当天就将娘送去了镇医院。经过诊断医生说要做手术,要我们其中一人回家筹钱,初步预算大约需要五六百块。
爹二话不说,急忙从镇上赶回家凑钱,我就在医院陪娘治疗。
两天后,医生给娘做了手术,爹却迟迟没有将医药费送来。医生和娘都着急起来,要我回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费用不能再拖了,否则娘有可能被强行停药。
我将娘安顿好后,赶紧回家里查看究竟。
到家时已是傍晚,刚好爹从别人家借钱回到屋子,他进门时长舒一口气,告诉我这两天他想尽一切办法,终于凑够了六百块钱。
我悬着的心落了地。
我们村子去镇上有六七十里山路,既使脚步再快也得走上三四个钟头。当晚我决定在家先睡上一会儿,准备凌晨出发,要在早上七点钟前赶到医院里交钱,否则说不定医生上班后真就给娘停药了。
我之所以要凌晨启程,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去镇上要从松树林前经过,那是村中唯一去镇上的路。虽然我从来就不信鬼怪传说,但独自一人在黑夜里从乱坟岗路过,任你有天大的胆子也会瘆得慌。
凌晨天色越来越亮,肯定就没有深夜那般瘆人了。
在医院两三夜没睡好,我上床就打起了呼噜……当爹到我床前将我叫醒时,我瞧见床头柜上的闹钟已显示凌晨两点半了。
我麻利起床,拿上手电筒收拾好出门时,爹对我说,要不我把你送过松树林……
我笑道,您儿子胆大您不是不晓得,还用爹您一个老人送,传出去不成了笑话?
爹闻听后不再坚持。
我就这样独自一人上路了。此刻天际还是不见亮光,村子前的大山黑沉沉的,偶尔传出哪家土狗的叫唤声,悠长的余音令夜色中寂静空旷的大地更显神秘诡异。
走在村道上,我忽然就感觉有那么一丝丝不对劲,好似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身后跟着……
我用电筒光向后面晃去,却是除了偶尔掠过的一阵山风声响外,并没有瞧见什么异样。
我继续前行,身后的响动时隐时现,像极了匆匆赶路之人的喘息声!
我猛然停下脚步,身后的声响在同一时刻消失了。一向胆大的我站在原地迟疑起来,但想起躺在医院的娘焦急的眼神,我一咬牙挪动了脚步。
我他妈还就不信邪了,刚刚也许只不过就是幻觉而已。
也就是此刻,我抬头时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束微弱的光亮在闪动,朦胧中好似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埋头行走着。
本来刚刚还有些许害怕的我长舒一口气:这下好了,遇上伴了。肯定是村子中哪家遇上了急事,也许哪个老人像我娘一样突然患了急病,家人匆匆赶去请医生吧……
喂,前面是哪个?等我一下。
我大声叫喊道。
前面的身影却没有停滞,依旧不紧不慢行走着。
难不成此人耳朵有点聋?
我边思忖边加快脚步向前赶路。
这个时候,令无数村民谈之色变的松树林出现在我朦胧的视线里了……
前面的身影明显加快了步伐。不对,好像是我喊叫时那个身影的步子就已经快起来了!
我打了个哆嗦。
以前人们茶余饭后谈的那些传闻,忽然就从我脑海中冒出来,心里突地闪现出那个恐怖的字眼。
鬼!
这一念头刚刚涌上来,我猛然发觉它竟挥之不去,魔怔般占据了我恐惧的大脑。
我想回头逃跑,但魔怔的大脑支配不了我的脚步,机械般随着前面模糊的身影,一步步挪向了越来越近的松树林……
当第一座坟墓出现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时,前面的身影转过身子,几米开外的我终于瞧见:那束一路发出微微亮光的东西,却是一支长杆黄铜唢呐。
覃二爷!
接下来我又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他就那样定定站在覃二爷的旁边……我发现,这个身影正是我曾经的好哥们儿刘成……
此刻刘成的嘴中好似发出了呜咽,像极了我一路行来身后响起的喘息声!
……
也不知具体过去了多长时间,迷糊中我听见从村子中传来一声鸡叫,随后眼前的一切便忽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快,松树林隐隐约约传出唢呐声。
其音如泣如诉,道不尽尘世沧桑。
后记
那晚在医院走廊接过家珍从广州打来的电话后,我想了好几天。最后终于想通了:家珍说得对,一个曾经的赌徒,怎么就不敢赌一把人生的幸福呢?
我想彻底告别过去,去广州找家珍!
几天后,娘治好病出院回到家中,我将心中的打算告诉了爹娘。二老没有多说,只是嘱咐我一定要走正道,不要糟践了家珍的那片真心……
临走时,我买了纸钱来到松树林,到哥们儿刘成和覃二爷的坟头烧掉。站在刘成的坟前我伤感不已,口中喃喃道:哥们儿对不住了,人鬼殊途,我这次再也不用顾忌你的感受,我要去赌一把人生的幸福了……
走出松树林时,我想起了当年覃二爷告诉我们的话,倘若心中无鬼,就不会撞见鬼。看来我那晚的遭遇,是心魔在作祟啊。
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终于在县城坐上了去广州的大巴车。车子启动的那一刻,我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我不知道,广州这座灯红酒绿的大都市,将会用怎样的姿态接纳我这个迷途知返的赌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