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原来六月初大概五点多的时候天就蒙蒙亮了。我走出屋子的时候大概7点半,此时的天空灰白中夹带着霭色,而且还下着蒙蒙细雨,好像是老天知道一条生命即将逝去而默默流下的眼泪。
我昨夜守候了欢欢一夜。本来想在10点左右就回家的,可待我将欢欢抱回笼子里,洗毕手拿起手机和书时,猛的发现欢欢在笼子里抽搐,短短几分钟,就抽搐了4阵,每一阵都伴随着3-4下,此时我彻底慌了神,连忙叫人来看,同时也不敢弃他于不顾,于是就决定继续守候在他身边。
这一夜,欢欢状态并不好。先是喂他舔了两口水,可没几分钟,他就开始呕吐,吐得比喝的还多;之后约在凌晨3点19分,他又开始上吐下泻,形势进一步恶化;最后在4点多时,欢欢就开始哀嚎。他最开始是平躺,想尽全力坐起来,甚至试图站起来,无奈浑身无力,根本做不到,只能用脖子来支起脑袋,然后用力哀叫,唤了几声,无气力后,脑袋咚的一声撞在支架上,等休息一会后再如此重复;持续了一段时间,他已几乎无力再抬起脑袋叫唤,只能平躺着继续哀叫,一声比一声衰弱、一声比一声凄惨,我听着真是心痛如刀绞刀割,我去抚摸他的头,唤他的名,却丝毫无用。直到7点半时,医生才姗姗来迟,我和他诉说情况,他表示这哀叫来源于伤口过于疼痛,加之又不肯进食,无充足营养来源补给,无法有效促进伤口愈合,眼下唯有注射止痛针来缓解,别无他法。
看着他注射止痛针后,约过十来分钟,欢欢就停止了哀嚎,好受了许多,我心中尘石稍稍一定,同时也有了打算:欢欢目前已是强弩之末,我决定先回家向父母说明情况,然后再开车过来带他回家。没成想我这一走,竟和欢欢就天人永隔。
当我再赶到医院时,欢欢的四肢僵直前伸,双眼注视着前方,我无论怎么顺也无法使其闭合。我无法想象到他在临死前所经历的痛楚究竟有多大,也不知道他在临死的那一刻,所携带的一生的回忆会不会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浮现,更不知道他在死的那一刻,都没有回到家的心情是多么的复杂。当我事后再来医院收尾,想到是欢欢走着进来,却被抬着出去的时候;当我拿着欢欢的牵引绳事后回家走到小区门口、走到楼梯口、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胸中就有一股气流直冲鼻腔,泪水止不住的流下。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了欢欢,也再也没有了我的一位家人、一位伙伴。
我是8时些许赶回家里的,因为医生说差不多10点是输液时间,所以在我和父母说明情况后,趁还有余裕时间就去躺睡一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欢欢,梦见我和欢欢在拍照,并非拍下了一张很清新的照片。照片镜头呈仰角,框架中心是欢欢的鼻子,以此向外是他的脸,他正在嗅这个相机,或许在思考这个“东西”能不能吃;在框架中线偏右,我正向着镜头比“耶”,我笑得很甜,也很纯真;背景是一片蓝蓝的天空,还有朵朵白云,让人心情很舒畅、很愉快。
可我很懊恼这一行为。如果我那时就要求父母去接回欢欢,也许就能赶上欢欢的最后一程,就能让欢欢回家。约9点50我再赶到医院时,欢欢已经走了。我最初是无法相信我的眼睛,因为我唤他他不应我,身体一动不动,脓肿的肚子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随着呼吸而有节律的收缩。我难以置信的打开牢笼,用手去抚摸他的头和身子,虽头部尚有一丝余温,但他平日松垮的皮肤却变得十分紧凑和坚硬,更重要的,已经变凉了。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欢欢已经走了。
医生说他9点的时候来看过一眼,当时还是醒着的。我约莫是9点50到的。所以,总归还是差了那么1小时。
我和父母把欢欢葬在了老家的自留地里,位于树林进出口不远处的一块平地上,旁边有几颗竹子依稀栽种,不算过于繁密,天气好时,或许还能有阳光打照。这里,清明节时曾来过,不远处就是我奶奶的坟头。父亲说,欢欢活着的时候为我们守了十多年的家,现在欢欢走了,也让他继续帮我们看守着这座山吧。
欢欢的随葬品很简单,但也包含了他一生所有的“财产”:他睡觉的棉窝,他冬天穿的橙色的棉袄外套、他吃饭用的不锈钢盆,还有他最喜欢吃的,也是父亲为他预先留置了几个星期的“肉”,以及一些其他物品。欢欢的牵引绳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遗物,我舍不得它。在我印象中,这条绳是看着欢欢长大的,我每一次带他出去散步,也都是用这条绳子,本来也是打算让它随欢欢而去,但在诀别的最后一刻,我还是舍不得,便留下了它。我们挖了深约30cm,长约1.2m,宽约1m的坑,将欢欢以及随葬品安置放好,向他诉说了最后的告别话语,就开始填土。母亲说,欢欢在初来家时,是一个雨天,离开家时,也是一个雨天。来时的雨天好像成了欢欢右眼的泪痕,使他的右眼充满了生机与鲜活;而走时的雨天好像又成了欢欢左眼的泪痕,使他的左眼蕴含着不舍与遗憾。我们只带了铁铲和锄头,母亲用锄头凿碎泥土,父亲就用铁铲填土,我没有工具,就用双手填土,想为他做力所能及的最后一件事,由于下雨,泥土也变得较为松软,好像是老天在为欢欢的事而尽力一样。我们垒起了一座高约半米多的小坟,用一截短棒当了坟头,周围再围上一段碎石,坟头正对着树林进入口,宛如欢欢正在守望着这片树林。当一切差不多时,父母先走了出去,我为欢欢添置了最后一些泥土,也慢慢的不舍的向树林外走去,走时,还不忍几次回头看着那新立起来的坟头。
天上的蒙蒙细雨浇打在树立丛间,和风吹佛着竹林树叶,而我却什么也听不到,既听不见风声雨声,也听不见哭声唤声,更重要的是,再也听不见欢欢的声音。
02
欢欢走后,我想了很久。我总觉得,是我亲手将欢欢推上了手术台,也是我亲手,将欢欢送上了处刑台,从未加快了他离去的进程。
尽管医生说,欢欢的病情,即使不做手术,在未来保不定什么时间,也会发病,因为是癌变,届时只会更痛苦、更难受。但这个未来可能是明天后天,也可能是一两个月、两三个月;父亲也说,做手术就相当于赌一把,我们现在是赌输了,开始后悔决定给他动手术,可就算不动手术,等到未来他发病时,又会后悔当初不动手术的决定,为不愿意为他争取一线生机而懊悔。
可毕竟签下手术同意书的人是我,那上面赫然写着的是我的名字!我肯让欢欢接受手术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固然是我希望已经陪伴我12余年的欢欢能继续长久的陪我,留在这个家里,哪怕是多个1到2年,成本高也在所不惜,这是我的根本目的;第二个是近期我急于想外出寻求发展机遇,如此病重的他再加上父母又有事不能时常陪伴,这叫我如何能安心离开呢?这就成了直接目的。因此,我觉得是自私的我为了一己私欲,竟不顾欢欢的实际情况与年龄因素,就贸然签下了这该死的名字,最终酿成恶果。是我间接害死了欢欢。亦或许,欢欢也根本就不愿意走上手术台,试想,一个耄耋老人又怎么会愿意接受任何有性命之忧的手术呢?更何况是一条不醒人事的狗,我真的是太自私、太蠢、太混蛋了。
现在回想起昨夜10点左右的他的抽搐,其实就是回光返照的信号,特别是他抽搐之后便使劲地朝我叫唤,相较于之前的有气无力,竟有了一丝雄风,每一声狗吠,都是那么的铿锵有力,他的眼珠在灯光的反射下,发出深绿的光,俨然一只地狱修罗犬,在愤怒咆哮质问、辱骂我:
“你这愚蠢的人类,为何要将我置于如此境地?竟为了可笑的一己私欲,就将我推上手术台,你可想过我的意愿?我的身体遭受不了如此罪孽,伤口到现在还在流血,我好疼啊,我想回家···我全身上下都在发抖,是痛苦让我的肌肉在颤抖,我囊肿的肚子拖得我后腿无力,现也无法再站起来,我从未尽情在辽阔的草地上尽力奔跑,说到头来还是你将我终日关在家里,你对我不公、对我不公啊,我恨你!”
每一声狗吠都如同一刀一剑砍在我身上,既心痛心碎,又无可奈何。
我也曾在过去很多次想过欢欢的离去是什么样子。流传犬猫死时是不愿意让主人看见的,生怕主人伤心流泪,所以一般会倾向于离家出走,在主人找不到的地方静候生命结束。但欢欢不能轻易出门,因此我想他到时候是会选择蜷缩在院子里的一角,还是会躺在他的窝里?但不管怎样,我都不希望他以病逝作古,特别是他还在死前经历了如此非人待遇。我母亲说,如果我昨晚不守他一夜,欢欢很有可能就活不过当晚。因为他不希望他死在我面前,让我伤心,所以他其实也在撑,直到早上我走后,他发现我许久不出现,从而自愿选择了死亡。我听后潸然落泪。
我不知道欢欢究竟是疼死的,还是饿死的,亦或是肾功能衰竭而死的,但是我知道,欢欢走得一定没有那么轻松。我亏欠于他,他在世时,没能尽到做主人的义务,经常凭着私人恩怨泄愤于他,甚至对他拳脚相加,可他仍旧侍奉我为主人,我每次放学回家时,走在楼梯口,他就会在院子里汪汪叫,打开门,他就摇着尾巴伸着舌头看着我,彷佛再说“欢迎回家”;吃饭的时候,他特别守道,尽管他再饿,也不会抢食,一定是给他的,才会食用;欢欢也是一条不可多得的称职好犬,多亏有他的守候,院子里老鼠闻风丧胆,家里也从未招贼,处处彰显和谐宁静,种种不一而足。正是有了欢欢,家里才更像一个家。
最后,欢欢走后,新的生活我们都需要重新适应。院子里再也听不见狗吠,厕所里的水盆再也不会被喝,家里的任何一处也不会再有欢欢躺下纳凉的身影,以后吃饭的时候,也不会被欢欢所凝望,我们也要处处提高安全意识等等。今天,我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写下了这篇自责、自我呻吟、自我忏悔的文字,以记录之式回忆和欢欢的过往点滴。我今后大概很难再去饲养一条像欢欢这样的小狗,也不会再投入这么深挚的感情。欢欢的离去,其实也和我那些长久未见、或许十几年也见不到一面的朋友一样,没有那么悲伤,也不需要这么悲情,正所谓生老病死,道法自然。
往好处想,此时的欢欢已不再需要囚守独院,而是有了一大片宽广辽阔的草原供其驰骋。我想,在那里一定有很多好伙伴和他一起顽耍,也一定有一个新主人予他食与穿,天气晴朗,微风徐徐,一人一狗尽情嬉戏,更重要的是,那里没有疾病。
欢欢于2022年6月5日上午9时许逝世
写于2022年6月5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