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六年多,先后在三家外语学习教室,其中两家为专门的汉语教室,断断续续兼职教汉语教了三年多。
总体而言,算不上一位人见人爱的老师。或许是反射弧比较长的关系,又或许是性格文静有余活泼不足的缘故——总之,年轻人对我这位老师并不太感冒,甚至被投诉上课过于平淡。
慢慢地,围绕在身边的固定面孔,个个都年长于我,有父母辈的,也有祖父母级的。
他们来学汉语的目的,形形色色——对中国感兴趣,早些时候学过汉语现在想拾起来,退休前与中国存在生意往来等等。起初,我一如既往地认真备课给他们逐条讲解语法、词汇,布置作业,慢慢发现这一招不能吃遍天下。由于没有考级与职业升迁的压力,好多时候,他们的反馈不尽人如意。
于是,我调整了上课方式,尽可能引导他们多方式地使用汉语进行表达。他们一般以唠家常为主,不过因为阅历丰富的关系,分享宝贵的人生经验也不在少数。不过有些人情到深处时还是会切换回母语继续,这时我不着急打断说话人,而是等告一段落后,将关键部分尽可能使用对方已知的单词语法用汉语再解释一遍。
原本用来鼓励他们提升汉语使用率,渐渐地,反而我开始从中获益,为人处世方面不用说了,人生启迪更是不在少数,在此仅举印象颇为深刻的一例。
井上女士(化名),60岁左右,司法书士。在日本,司法书士这一职业与律师一样,是处理法律事务方面的专家,具备自主开业的资格,不过由于取得相应资格的考试难度低于司法考试,处理事务的范围就极为有限。尽管如此,我第一次见到井上女士时,就被那股干练劲儿所“震慑”。
她的人生经历与日本经济发展轨迹几乎有着惊人的一致:
大学时正逢经济高速发展期,便选择于外国语大学,毕业后便进入旅行社,利用语言优势带海外团。那时的日本游客与现在的中国游客一样,因行为不当在欧洲到处被人批评。
没几年,她意识到了发展空间的瓶颈,旋即辞职,进入S大学习法律(对了,我们这么快能熟络起来,一大原因在于校友关系),毕业后考取了司法书士资格,先是跟随行业大家积累经验,然后开设了自己的事务所。
她的选择没有错,这时国际环境渐变,日本经济出现结构性风险,需要处理的各类法律事务随之日益增多。
但万万没想到,变故发生在了自家人的身上,由于一些原因(她没向我提及),她的母亲瘫痪在床,生活无法自理。从此以后,她只能一边工作,一边与兄弟姐妹轮流照顾老母,可惜久病床前无孝子,临近老母离世时,最后的重担主要压在了她身上。
当她报名学习汉语时,老母已离世几年,司法书士的工作也慢慢捡了起来,正是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之时。她坦言,等到终于可以活回本真的时候,突然发现身边已无一人,老母走了,兄弟姐妹因家产纠纷不怎么来往了,最爱的小狗也老死先自己而去了,孓然一身——人到头来依然一无所有。
面对这样一股带有凄凉色彩的孤独,当时我真是无言以对,也无法安慰,因为这是现阶段的我无法感受得到的。即便是现在的我,也只得力所能及地去些小事,如她曾提及喜欢阿乙的书,我买了两册邮寄了过去。
作为她的汉语老师,虽仅有短短半年,却似沧海桑田。每个人都是一部读不尽的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