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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的三岁生日是在医院度过的,没有蛋糕,没有面条,也没有爸妈的祝福。我的床头资料卡上,写着王小宝,听着像个小名。我没有大名,爸爸妈妈没给我取。我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四周是高高的硬硬的凉凉的围栏,我的眼睛只能看到头顶上方,那一点点白得刺眼的天花板。我在这张小床上,躺了三年,这里就像我的家。其实我有家,也有爸爸妈妈,可是从出生到现在,我只回去过一次,唯一的一次,是被妈妈抱着坐在爸爸开的汽车里回去的。

两个月之前,我的床边来了一位白头发医生,脸上和手背上长着一块块黑褐色的斑,鼻梁上架着像啤酒瓶底一般厚厚的眼镜,拿着听诊器在我身上前后左右地听,还用粗大的手掌按我的肚子,捏我的背部和大腿,然后在本子上唰唰唰飞快地写着字。三年以来,看过我的医生多得数不清,这次是最年老的一位。

不大一会儿,来了一位穿粉色衣服的阿姨,她先捏住我的小手,用酒精棉签擦了几下,一丝凉意袭来,紧接着是一下尖利的刺痛。我的指尖被迅速扎了一针,几滴红色的血滴进透明的玻璃管里,我又闻到了那股咸腥的血味。然后她在我头皮上扎针,扎了好几次才成功地把两枚针留在我的头皮里,用胶布粘好。我感觉有凉凉的液体流进我的脑袋,我开始头晕,很快就睡了过去。

那位白头发医生每天都来,每天都用他凉凉的听诊器前后左右地听我的全身,用他粗大的手掌捏我的后背和大腿的肌肉,凝着眉在本子上飞快地写字。

那位粉色衣服的护士阿姨也每天都来,每天都在我的头皮上留两支针,两瓶凉凉的液体同时流进我的脑袋,一瓶无色透明,一瓶嫩黄如油。我的身上又多了好几根粗细不均的管子,小手小脚,胳膊大腿,臀部后背,不时地被各种粗的细的,长的短的,锋利无比的针扎来刺去。有时,还带着我去做各种检查,我讨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仪器,有的嗡嗡响,有的发出刺眼的光,还有的让我痛得哇哇大叫。忍痛,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学会的最大本领,不是我愿意忍,而是不得不忍。

02

那天,白头发医生给我做完检查,突然眉飞色舞地说:“成功了,各项指标终于达标了。这次骨髓移植一定能成功。”

我静静地躺着,瞪着眼睛盯着白得刺眼的天花板。盯累了,就闭上眼睛装睡。我听到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我床边小声地讲话。

我支棱着耳朵努力地听着,虽然听不大懂。那个男人说,经过三年的系统性治疗,小宝的身体状况已经基本符合骨髓移植的条件,只是会有危险,再加上这个孩子的心脏先天就有问题,危险因素要更大一些,希望家属考虑清楚,要不要做骨髓移植。

我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是轻轻的关门声。一滴热乎乎的水滴落到我的腮边,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正低头看着我的女人。我已经好多天没有看到这张脸,却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她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妈妈。她的两只眼睛噙满了泪水,像刚下过雨的池塘一般,不断地有水滴溢出。她的鬓角有许多白亮白亮的发丝,夹杂在细密的黑发间,嘴角抽动着,微微颤抖的双手轻轻把我抱了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极少抱我,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我已经想不起来。我看到病房里别的小孩都会有爸爸妈妈常常来看他们,把他们抱在怀里,温柔地看着他们的小脸,微笑、亲吻。过不了多久,那些小孩就会被爸爸妈妈接走,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病友。而我,却只能一个人静静地躺着,没有人抱我,也没有人接我回家。三年来,只有做检查、换尿布的时候,才会有穿粉色衣服戴粉色帽子的护士阿姨轻轻触碰我的身体。虽然这触碰是那样短暂,我也会很享受,很陶醉。我闭着眼,静静地感受那温软香润的手指,多希望她能再多停留一会儿。

记忆中我第一次被抱出这间雪白的病房,进入那个黄色大门里时,我还以为自己也要回家了。从此以后就能享受到爸妈温暖的怀抱了。直到我被绑在窄窄的冰凉的台子上,那枚亮晶晶的闪着寒光的钢针像毒蛇一般撕裂着我吹弹可破的皮肤时,我才知道我错了。

妈妈紧紧地抱着我,一下又一下地亲吻我的小脸。她的泪水粘在我的脸上,湿哒哒、热乎乎的,还有几滴流进我的嘴里,咸滋滋的,还带点苦。我有点受宠若惊,心里一阵欢喜,可又有点怕痒。我左右扭动着小脸躲闪着她的亲吻,她却像只蜜蜂一般紧追着我不放。

妈妈给我穿上明黄色的外套,天蓝色的裤子,戴上奶白色的小帽子,穿上蓝色的哆啦A梦的袜子,没有穿鞋。小心地把连接在我胸前检测心脏的小仪器装进上衣口袋,抱着我走出了病房。妈妈带你回家看看,以后可别不记得路。她一边走一边轻声说着,像是跟我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

这是我出生三年以来,第一次离开医院。妈妈抱着我坐进一辆黑色的车里,前方的车顶上垂下来一条红色的丝线,丝线底下坠着一个红色菱形的木块。木块的两面都刻着黑色的字,字被金色的花纹圈起来,就像我小床边的围栏。车一开动,木块就摆动起来,我盯着它看了好久。

我不确定开车的人是不是我爸,他极少来看我,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车子一路疾驰, 我扭头看向窗外。我盯着那些房屋、树木、行人、车辆......飞快地向后倒退。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新奇的。我害怕又兴奋,眼睛早已不够使,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哪说起。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我睡醒一觉醒来时,我们的车停在一条破旧的街道旁,妈妈抱着我,七扭八拐地走了很远,开车的人满脸愁云,紧随其后。我们进入一个灰砖墙的门楼,灰白色的大门里,院子里有两架碧绿的葡萄,葡萄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蜜蜂围着一串一串紫色的葡萄嗡嗡地飞舞。

小宝,这里就是咱们的家。妈妈抱着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开车的人一进门就躺倒在沙发上,用一本杂志盖在脸上。杂志的封面上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抱着个红色的球在咧着嘴笑。我看到墙角有一只小黄鸭,红红的嘴巴、圆圆的眼睛,胖胖的身子。我伸着小手指向那里,身体也倾斜过去。妈妈蹲下身把小鸭子捡起来,用衣襟擦了擦土,塞到我手里,我双手抱着它翻来覆去地看。

妈妈冷不丁捏了小鸭子一下,“嘎”的一声,吓得我一激灵。这是你哥哥的玩具,给你玩吧,唉!我忽然听到妈妈在叹气,目光从小黄鸭身上移开,抬起头,眨巴着眼睛惊奇地看着她。哥哥?我小声问。是啊,你有个哥哥,叫王胜宝,妈妈生你,可都为了他呀。妈妈看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话,我摆弄着小鸭子,似懂非懂地听着,时不时抬起头看一会儿,然后继续摆弄小鸭子。

03

妈妈说,七年前,她和爸爸在城里搞装修,贴瓷砖、刷涂料。白天干活,晚上就住在业主的新房子里。那时候,爸妈很得意,再好的新房子也是他们先住,业主住的永远是爸妈住剩下的。

那几年,房地产火得一塌糊涂,爸妈的瓷砖也贴得热火朝天,钱袋子像个气球一般鼓了起来,妈妈的肚子也像气球一般鼓了起来。我的亲哥哥,像个不起眼的小蚂蚁,不知何时,悄悄钻进了妈妈的肚子,三个多月才查出来。

爸爸想让妈妈回家养胎,可是妈妈坚决不答应。那时候,爸妈年轻气盛,总想多赚点钱。于是整个孕期妈妈忍受着剧烈的妊娠反应,吐得死去活来,却一直坚持陪着爸爸干活,直到哥哥出生。

哥哥出生了,粉雕玉琢,特别可爱,就像杂志封面的胖娃娃。他们给哥哥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王胜宝。妈妈的奶水很好,一直坚持母乳喂养,直到哥哥过了周岁生日。爸爸一个人在城里干活,有点力不从心,妈妈决定去陪他。她打趣地说,生了个建设银行,不建设怎么行?妈妈把哥哥留给奶奶,跑到城里继续跟爸爸一起赚钱。

一天晚上,爸妈为了赶工期,十点多了还在贴砖。妈妈的手机突然响了,电话里传来奶奶焦急的哭声。

妈妈一手拿着瓷砖,一边接着电话,向爸爸走去。突然,“咔嚓”一声,瓷砖摔作四瓣,发出清脆的响声。孩儿他爸,咱不干了,马上回家,订机票!妈妈是个女人,却从来不会优柔寡断。坐汽车还晕车的她,坐飞机想都没想过。更别说平日里扣扣掐掐惯了,机票那么贵,要不是遇到急事,她怎么舍得?这一次,她不但舍得,还订了最贵的一班,因为这一班是最近的。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赶快回家。如果可以,她真想插上翅膀飞到哥哥身边。妈妈遇事,永远是当机立断,她双手叉腰,眼睛一瞪,脖子一梗,决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就像当初,为了嫁给爸爸,不惜跟姥姥断绝母女关系,为了生下我,更是不惜一切代价。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哥哥的诊断证明像一记晴天霹雳。看着怀里蔫头耷脑昏昏欲睡的哥哥,妈妈的眼泪吧嗒吧嗒淌成了河,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大半。哥哥的小脸白得像纸一样,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他伸着小手咿咿呀呀地想摸妈妈的脸,妈妈抓住他的小手放在嘴边不停地亲吻着,眼泪无声无息地低落在那只白嫩的小手上。

医生说,治疗这个病有两个办法,一是保守治疗,用药物控制,二是骨髓移植。骨髓移植效果更好,但是配型很难,最好是孩子的亲兄弟姐妹。全家人决定暂时保守治疗。慢慢等待合适的骨髓配型。妈妈一拍大腿,再生一个!

04

再生一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真比登天。很多事情就像老天故意跟人开玩笑似的,越是急于求成,越会事与愿违。备孕期间,妈妈把自己当做气球,减肥,增肥,锻炼、喝药,各种检查。折腾了三年,怀孕两次,却两次胎停。

哥哥的病等不起了,医院已经下了三次病危通知,骨髓库里也一直没有合适的配型。看着病床上骨瘦如柴、苍白虚弱的哥哥,爸爸妈妈的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整天忧心忡忡,坐立不安,眼泪都要流干了,像河道里被抽干了水,纵横交错的裂纹像细胞分裂般翘着干巴巴的皮,却又紧紧地连在一起。

希望像五彩缤纷的肥皂泡一样眼瞅着就破灭了,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黎明前的黑暗来了,曙光却迟迟不肯露出头来。当爸爸妈妈看到苍白无力的哥哥再一次从抢救室被推出来时,他们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的死皮一般,沟沟壑壑一道深似一道,白发也渐渐覆盖了越来越少的黑丝。

不知这是多少次,也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更不知道还有多少个下一次,哥哥还能有多少时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地四处寻找妈妈的身影。妈妈把哥哥的小手放在胸前,轻轻地摩挲着,轻轻地亲吻着。如果可以,妈妈愿意替他生病,替他遭受所有的痛苦。

妈妈,别哭,我没事。哥哥稚嫩的声音像天籁一般,却成了妈妈的催泪弹。妈妈的眼泪更加汹涌地奔腾出来,憋了很久的呜咽声再也忍不住。

还有没有办法?妈妈红着眼睛堵住医生。医生迟疑了一下,看着瘦弱不堪的妈妈,眼神却坚毅无比。最后一个办法,试管婴儿,但费用很高,也很痛苦,成功率也不是百分之百。做!妈妈坚定地说,砸锅卖铁,刀山火海,我们也一定要试试。

05

一年之后,我被医生用一只长长的针管成功植入妈妈的子宫。有了前几次的教训,妈妈对我格外小心,有一点异常立即跑到医院检查。妈妈按照医生的要求,吃饭、锻炼、休息,还给我唱儿歌。

妈妈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哥哥又一次进了ICU,妈妈在门外坐了一夜,第二天就冻感冒了。还没等哥哥被推出来,妈妈已经高烧不退,浑身发抖了。妈妈也住院了,医生要给她用药,她却死活不同意,只愿接受物理降温。

你怎么这么固执?我们准备给你用的药也是对胎儿安全无害的,你要知道不及时退烧对孩子更不好!医生苦口婆心地劝着妈妈,妈妈才含着泪勉强答应吊水。

屋漏偏逢连夜雨,六个月的一次孕检,医生再次告诉妈妈一个不幸的消息。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是我,极有可能是先心病,出生之后需要动手术,希望爸妈考虑一下。爸爸妈妈傻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回到家,妈妈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斩钉截铁地说,这个孩子,不管怎样,我也要把他生下来。我们要的是他的骨髓,我们生他就是为了给咱们的胜宝治病。爸爸没说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阴郁的眼神蒙上一层浓重的雾气。

三个月后,妈妈被推进了手术室,接受了剖宫产手术。同我一起被医生从妈妈肚子里取出来的还有一枚鸡蛋大的硬硬的石头。这枚石头从我进入妈妈的子宫就一直在我的脑后陪伴着我,导致我的后脑勺有一个鸡蛋大的坑。医生说,妈妈应该感谢我,因为我的出生才一并割掉了妈妈的子宫肌瘤。

我还在摆弄着小黄鸭,妈妈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小宝啊!你可不要怪我和你爸呀,你知道吗?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把你抱回家,好好地爱你,疼你,看着你长大。可是一想到你的哥哥,我只能狠心把你留在医院里。三年来,我的心每天都在滴血,我尽量克制着不去看你。我们是真的没有办法,只有你才能救你的亲哥哥。我们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你的心脏也需要手术,但是目前,爸爸妈妈所有的积蓄都已经花在哥哥的病上了,等他好了,我们一定给你做手术。

平躺在沙发上的男人,突然翻了个身,头面向靠背,看不到表情,他的身体却微微颤抖。

一滴小水滴吧嗒一下低落在小黄鸭的头上,我轻轻擦去,又一滴小水滴吧嗒一下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仰起脸,看到妈妈的眼睛红红的,小水滴一滴一滴滚落下来。我伸出小手,一下一下抹去妈妈脸上的水滴,仿佛要抹去她的满脸愁云。

妈妈别哭。妈妈却紧紧地搂着我,哭得更欢了,水滴像突然增大的雨点一样,弄湿了我的头,我的脸,我的衣服。沙发上的男人抖动得更厉害了。我也跟着哭起来,从这一刻起,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从我出生就一直躺在医院里,接受各种各样的检查和治疗,每天陪伴我的只有白白的墙,白白的天花板,高高的围栏,各种管子、针头和奇形怪状大大小小的仪器。原来这些都是在为哥哥治病做准备。我是带着重要的使命来到这个世界的。

傍晚,爸爸妈妈开车把我送回了医院,把我放回那张躺了三年的像鸽子笼一样的小床上。我紧紧攥着妈妈的手指不肯松开,妈妈亲了亲我的脸,复杂的眼神盯了我好一会儿。爸爸垂手站在妈妈身边,面无表情。妈妈掰开我的手指,抹了一把眼角的泪,一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头都没有再回一下。爸爸在门关严之前的一瞬,突然抬起眼睛朝我的小床瞟了一眼。我透过围栏的缝隙,目送着爸爸妈妈离开,门吧嗒一声响,关住了寂静。我的心脏却狂乱地跳动起来。

06

迷迷糊糊中,我忽然感觉后背很疼,一动也不敢动。就在刚刚,我被一位穿着粉色衣服戴着粉色帽子的阿姨抱进那扇宽宽的黄色大门。门头上挂着一个白色的牌子,上面写着三个醒目的红色大字,那一笔一划仿佛是流动的血,我似乎能闻到一股咸腥的血味。从护士口中,我得知那里是骨髓室。门上有个黑色的按钮,护士阿姨腾出一只手轻轻按了一下,那扇门吱吱扭扭自动敞开了。

刺鼻的来苏水味混合着越来越重的咸腥的血味,呛得我喉咙一阵发紧。这种味道我已经闻过许多次了。据说第一次是在我满月的那天,尽管我的头抬不起来,我的身体软得像面条,我的血管细得像头发丝,我还是被穿粉色衣服戴粉色帽子的阿姨抱进了那间黄色大门红色大字的骨髓室。我像只等待解剖的青蛙,四肢被绑带紧紧地固定,趴在那个窄窄的冷冷的台子上。

我的后背接近尾骨的地方,先是感觉一丝清凉,凉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然后突然,刚刚发凉的地方猛然间被一个尖利的东西刺了一下,钻心地痛,痛得猝不及防,痛得撕心裂肺。我本能地张开大嘴嚎叫,由于哭得太急,我几乎背过气去。我的大嘴张得圆圆的,脸憋得青紫,一口气好半天才捯上来。

我一次又一次经历这种如同炼狱般的噩梦,黄色的大门,咸腥的血味,刺鼻的来苏水,紧紧的绑带,后背的凉意,早已成为条件反射,只要这些感觉一出现,我就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了。没等那根锋利的明晃晃的针刺下来,我就张开大嘴开始嚎叫了。

我不知道今后还会经历多少次。因为我的出生,早已写就了我不平凡的一生。不,不对,我还没出生之前,就被赋予了不平凡的使命,我是带着艰巨的任务来到这个世界的。

我忽然记起,那个高大魁梧的白头发医生,一次又一次抽我的骨髓,用他粗糙的大手捏我的大腿,用冰凉的听诊器听我的全身,他大摇大摆的模样,严肃威严的脸庞,像极了大花猫吃完小老鼠,骄傲又幸福地跑去向同伴炫耀。不知有过多少次,哭得差点背过气去的我被粉色衣服的护士阿姨抱回病房,放在四周有高高的围栏,像个养鸽子的笼子一样的小床上。我刚满三岁,却已经被抽过许多次骨髓了。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婴儿,连吃奶都没力气的心脏病患儿,能够承受得住如此巨大的炼狱般的折磨?

那天,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有人聊天。我听到他们说,可怜的孩子,从出生到现在,爸妈很少来看他,怎么说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大宝是孩子,这个就不是他们的亲骨肉吗?他们还说,当初我的脐带血采集没能成功,要不然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抽骨髓做实验。

听了这些话,我莫名地难过起来,我的心里像乌云密布的天空,也许下一秒就会暴雨如注。我才是个三岁的孩子,为什么会遭遇这样不公平的待遇?我的小手小脚第一次用足了力气挥舞着,踢腾着,扯开嗓子大声地哭着,身上的管子被我扯乱了,被子也飞出了小床,飘飘悠悠落了下去。我用我的方式反抗着,我的嘴唇渐渐变成了紫色,脸憋得通红,呼吸也变得异常吃力。不一会儿连眼皮都抬不动了,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感觉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还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甜香的很舒服的味道。我急忙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双红肿的眼睛,满脸沟壑的女人,额前的发丝闪着银色的光。我认出了这就是上次抱我回家的妈妈。我眨巴着眼睛望着她,试着抬起小手想摸摸她的脸。我极力想讨好她,希望能打动她,让她带我回家。可是稍微一动,疼痛就袭满全身。我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乖乖地躺着,跟她对视着。我感觉是躺在她的怀里的,她的手臂是那么柔软,那么温暖。这是一种很舒适的感觉,我陶醉了,就像刚下过雨的清晨,小草顶破稀松湿润的泥土钻了出来,第一次沐浴在金色温暖的阳光里。这是距上次回家又过去了多久?我再一次躺在渴望已久的母亲的怀抱里。

“胜宝,来,看看你的小弟弟,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哦。”

一个带着灰色大帽子、白色大口罩的小男孩轻轻走到我眼前,欣喜地看着我,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猜想这就是我的哥哥吧,那个生病了需要我的骨髓的亲哥哥。

他抬起小手伸向我,他的手尖还没碰到我的皮肤,妈妈急忙摇头,用眼神制止了他。他不情愿地缩回了手。我们就这样对视着,对视着,很久很久。

小宝,你可不能有事啊,等你治好了哥哥,我和爸爸带你们一起去迪士尼,玩旋转木马。妈妈的话像春风细雨般轻柔,也像蜂蜜蛋糕般香甜,她微笑着一会儿看看哥哥,一会儿看看我。

突然,哥哥的身子一软,眼睛一闭,头一垂,像一团棉絮一般慢慢瘫软了下去。

“医生!医生!”妈妈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着,她的声音像一把闪着寒光带着锯齿的钢锯,一下一下拉扯着我的心。我像块儿石头一样“咚”地一声被丢进鸽子笼一样的小床里,我的身体又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疼痛对我来说,早已习以为常,我知道哭是没有用的,可是我只能哭,对我来说,可以用来表达不满的武器只有哭,再无其他。

我听到有人在我床边飞快地跑,大声地叫,我猜想他们又一次把哥哥送进了ICU。我想起了哥哥那双和我一样的大眼睛,围着我滴溜溜地转。我想起了哥哥和我一样,眉心也有一颗芝麻大小的红痣,只是他的在左边,我的在右边。小宝,你可不能有事啊!妈妈的话在我耳边回荡。我突然想喊,哥哥,你可不能有事啊。

07

第二天一早,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我眯缝着眼睛躲避着光线,脑海里却再次浮现出哥哥的样子,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我知道救哥哥, 需要吃很多苦,忍受很多痛,说不定还有可能早早地去了天堂。可是他是我的亲哥哥啊,如果能够让他好起来,如果我真的能够救他, 我愿意。我摸了摸右边眉心的红痣,又摸了摸左边的眉心。

门开了,粉衣服的护士阿姨测量了一下我的体温和脉搏,把我抱起来。这一次我被带进一间无影灯手术室,我的四肢依旧被绑在冰冷的窄窄的台子上。当我的尾骨上面再一次出现熟悉的清凉感觉时,我马上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了。经过这么多次,我还是有点害怕。我努力侧过头,惊奇地发现,我的旁边躺着我的哥哥。他呼吸微弱,双眼紧闭,皮肤白得就像病房里的天花板,只有左边眉心醒目的红痣随着鼻翼轻轻地晃动。他的手上连着一根长长的透明管子,管子的一头一直通到房顶那个银白色的金属架子上,那里吊着两瓶透明液体。

我的后背一阵钻心的刺痛,一股咸腥的血味瞬间弥散开来。我看到满满两管鲜红鲜红的液体,缓缓流进哥哥的身体。那鲜红的液体里,仿佛漂浮着许多金色的小星星,一闪一闪地跳动着,奔跑着,簇拥着,挤进哥哥的血管。医生笑了,护士笑了,我却再也支持不住,头一歪,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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