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别看我是一条狗,可我也有喜怒哀乐,也有喜欢的人和事儿。我喜欢七奶,因为她从来不把我当狗看。我觉得,我在她心中的地位,甚至比小福子和丁小柔还重要。
七奶每天吃了饭,就会把她的老藤椅搬至街门口,那样,等于她坐在老街上,离着老街坊也近了。等她的屁股慢吞吞地伸进藤椅里,就会朝着里屋的我喊一声,“虎子,快来。你这家伙还贪吃呢,看都胖成球样了。现如今小年轻们都在减肥,只有你还在吃吃吃。那些高血糖高血压,不都是吃出来的吗?你呀你,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就是不长记性。”温柔的话里看似带着训斥和责备,可我听着十分顺耳。
我呜呜着凑到她跟前,用狗头轻轻蹭着她的裤管。她的手,也轻轻地落在我的脊背,像飘着一根羽毛上面。我曾经几度以为,七奶喜欢摸我,是不是将我身上那又厚又绵软的毛发,当成了一件毛皮大衣?记得她之前好像跟老街坊们提过,她的先生,也就是我的七爷,生前曾给她买过一件呢子大衣,袄领上粘着黄毛领子。可惜了,因为储存不当,上面的毛毛受了潮,就像秋天褪了毛的鸡,一条条地往下落,只剩下光秃秃灰色的皮面了。
太阳出来了,像是朝着大地撒了一把金色的花瓣,七奶和我的身上都粘满花香。趁着街坊们拎着马扎朝这边走来,我转过身又回了院子。今早的苞谷饭里可能是加了碱,香着哩,我得将碗舔干净了,绝对不能浪费。
这时,街道上传来一阵高跟鞋敲击地面清脆的声音。这声音那么熟悉,熟悉得令我心肝打战。肯定是丁小柔回来了。我的身体本能地颤了颤,舔碗的嘴不自觉地缩了回来。我正寻思着找一处隐蔽的旮旯藏身,那瘦瘦的身体,便像一阵风挤进门来。
“妈,我都说过很多遍了,让你将这条狗扔了。你年纪大了不能吸狗毛,你忘了你的哮喘病经常发作?”老太太把屁股从藤椅上挪下来,拄着木棍也跟着挤进门来,一同进门的还有邻居魏婆婆。
“小柔啊!这狗不能扔。它经常洗澡不会掉毛的。再说了,它是你爸活着时候养下的,留着是个念想。”七奶缩着身子,凄凄哀哀地望着儿媳妇,就连魏婆婆也帮着说话。
“虎子乖着呢。你可不敢将它扔了。你妈离不开它。”话还没说完,就被丁小柔给戗了回去。只见她杏眼竖立,脸阴沉得像倒扣的铁锅。
“别人家的事儿外人少掺和。”
魏婆婆的脸立马变得乌青了。用力睁了睁两只陷进窝沟子里的眼珠,看了七奶一眼,一声叹气出了院门。
“呸,你个老货。”丁小柔转过身看着婆婆。那张脸比京谱变脸还快,朝着七奶绽出一丝笑容。
“妈,我还不是为你好!福子一个劲地念叨让我经常回来看看您老。他要是知道这条老狗影响到您的健康,定不会饶了我的。”
七奶别过身去,看着胆战心惊的我,慢吞吞地开口说,“他要是找你的麻烦,就让他来找我。我累了,想要眯上一会儿。”
“不是的,妈——”丁小柔拿脚跺了一下地。鞋跟踩踏地面的声音又尖又脆,就像跺碎了一只葫芦瓢。她喷火的双目逡游了一圈,最后落回我身上。我本能地将身体往墙根缩了缩,尽量不暴露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妈,那户口本?”她一连喊了两声,七奶都没回应。她的眼睛温柔地落在我身上,目光里尽是疼爱。丁小柔一跺脚走了,鸭子一样一拐一拐地出了老街。七奶弯腰循到墙角,手指在我身上碰了碰,又躺回藤椅上。
一整天,七奶都郁郁寡欢。我趴在她的藤椅底下,感受到了她的心思。她显然是被气到了。而那个罪魁祸首就是丁小柔。
丁小柔是七奶的儿媳妇。福子三岁时是被七爷抱回家的。那时候,他们的儿子小福子刚刚夭折,七奶每天窝在炕上不吃不喝光流眼泪。一百多斤的身子,一转眼跌到了八十斤,身子绵软得就像一根藤条,风一吹就折下去。两只小胳膊,跟刚下土的树苗似的,一掐就断。见媳妇不吃不喝一个劲儿地流泪,七爷硕大的男人眼眶里也像藏着一眼井。不过,这眼井藏得深藏得密,只有背对着妻子时,井水才会哗啦啦地往外流。
再来说说我与这个家的渊源吧!
七爷是个货郎客,每天挑着担子在路上走。据说,七爷跟七奶能够成为夫妻还有一段佳话。说是有一天七爷挑着担子来到一个叫杏庄的村子。那里的家家户户门前都栽有杏树,春天一到,一嘟噜一嘟噜黄色的杏子悬挂枝头,像铜铃像灯笼耀眼夺目。因为有了这些象征性的标志,也让很多人记住了杏村。天热口渴加之走路太久,七爷扔了货郎担一头扎在一棵杏树前。等他醒来,发现被人背到一间土屋里。而站立眼前的,是一位有着杏子一样大眼睛的美丽的姑娘。姑娘红唇粉腮,眼睛里满是担忧。她见他醒来,先给他喂了水,然后端来饭菜让他填了肚子。他吃着她的饭菜,眼睛却长在她身上。这样端庄秀丽美丽动人的女子,能给咱做媳妇该多好。
七爷身体恢复后想要离开又不舍得。姑娘就怂恿他,挑着他的货郎担走上街面,还帮着招呼了一帮大姑娘小媳妇来买。一天工夫,他的那些针头线脑便售之一空。他揣着鼓鼓的钱兜要走了,她来送他。送了一程又一程。待到人看不见影子,才掏出他送给她的荷包,一摸就是一整天。
从此以后,他挑着货郎担经常来杏村。外人只当是,他在这里买卖做得红火所以经常光顾,只有他知道,他记挂她,想看看她那张诱人的脸,还有杏子一样美丽的眼睛。他们又见面了。他们的手不自觉地碰到一块儿,又不自觉地抓在一起。当他听说她的爹,正在张罗给她寻下一桩亲事,对方是个屠夫,身上有劲儿兜里有钱,他的心突然慌乱了。
他问,跟不跟我走。她答,你要我跟我就跟。于是,他们在一个晌午天私奔了。那天,日头将树烤得蔫了吧唧,将狗燎到树荫下,将大人孩子送进了土脊堆砌的凉屋里。街面上没有人,连只鸡连条狗也没有,就连蚊子苍蝇也躲到一旁避暑了。只有他和她,牵着手在烫脚的路面上奔跑。
他们成亲了。他们很快有了娃。他们的娃在风里长在雨里窜,在他们弥漫着爱情的土屋飙。他一岁两岁三岁了,长得虎头虎脑惹人喜爱。他挑着担一回到家,看着娃朝自己扑朝他笑,一身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他看不到日子的艰辛无奈,看到的只是她和孩子跳跃的身影。
许是老天也是个心存嫉妒的闷头汉,见不得这世间的美满与幸福。三天后,当他挑着担子再回到家,一眼就瞅到炕沿上的妻子。妻子披散着头发望着炕脚的一床小被子发呆。
“小福子呢?”他问。
“走了 ”她说。
“走去哪里了?”
他心里纳闷,离开家才几天,娃就能下地奔跑了?妻哇地哭出声来,揪住他的衣襟用力拍打。
“你为啥才回来?你赔我的小福子。”妻哭得稀里哗啦,眼泪打湿炕面,最后晕死过去。他的眼泪,暴雨倾盆般浇了下来 。
妻念了三年哭了三年,他也陪着落了三年的泪,直到他将“小福子”抱回家塞进她的胳肢窝,她杏子一样漂亮的眼睛,又有水流涌动起来。
跟随小福子一起来这个家的,还有我。一只顶着狐狸皮的小奶狗。她看看臂弯里的孩子再看看我,三年未见的笑容又重新飞上脸颊。
“我一走就是几天,让这小东西跟你们娘俩做伴儿。”他笑呵呵地说,她笑呵呵地说好。
一转眼,小福子能背着书包上学了,他也扔了货郎担回到了家。他决定,从此守在他们娘俩身边,哪也不去。小福子小学毕业升了初中,又读了高中。晚上他和她一起躺在被窝里商计,儿子的学上到哪天,咱就供到哪天。三年之后,小福子落了榜,他跟爹娘说,打死不去复读。不去复读那就去做工吧,他说。
小福子进了厂只一年,就把媳妇领回了家,这让他和她感到惊讶。可儿子喜欢,他们不能拦着。女孩儿是单亲家庭长大,说是家中只有一个妈,爸头二年领着一个寡妇私奔去了新疆。这人就是丁小柔。
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喜欢丁小柔。她跟邻家的女孩儿不同,眼睛里没有星星和月亮,只有仇恨和表演。她每次来,一进大门,就像换了一个人,也像换了一张脸。千方百计讨好七爷两口子。有一日,我追着她身上的花香,把头贴上她的裤脚,被她大叫着一脚踢出老远。
“死狗,滚远点儿。挨千刀的。”
我看到了七奶眼睛里的愤怒,但不是针对我。她温声温气地说,“它很乖的,从来不咬人。”七奶替我打抱不平,我感动地趴着身子,唯唯诺诺地爬到她跟前。嘴里呜呜地叫,也像是在替自己鸣冤。
丁小柔走后,七奶拉着脸对小福说,“这姑娘怎能这样对待虎子?”
“小柔胆子小,以后让虎子离她远点。等她再来,最好别在她面前晃悠。”小福子用力维护着心爱的姑娘,使得七奶第一次与儿子之间有了隔阂。
小福子结婚了,搬进了七爷为他在镇上置办的二层小楼。小楼没有暖气,冬天供暖需要烧柴。七爷就承担起了送柴的任务。因为小福子打小爱睡炕,七爷就在楼下的房间里给他盘了一座炕。上面搭着水泥板,火一烧就热,真好。
有一年冬天下大雪,七爷在送柴火的路上翻了车,人送到医院就不行了。七奶趴在七爷冰凉的身上,哭断了气还是没将人留下。老伴儿走了,再也没人给小福子和媳妇送柴了。烧柴需要拿钱买,每次钱花出去,丁小柔就会和男人吵上一架。有一天,小福子回家抱怨,七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存折给了儿子。第二天,丁小柔就踩着高跟鞋上门了。一进门,我就识相地钻到厢房里。我把身体用力驱在干草堆里,可鼻孔里那股子浓烈的雪花膏的香气,怎么也赶不走。惹得我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丁小柔走后,七奶脸上的愁云更浓了。她坐在藤椅上,眼睛望向远处的竹林。我知道,她又在想七爷了。我矮着身体凑到她身边,拿狗嘴蹭了蹭她的裤管。
“没事儿的,我没事儿。都是钱闹的,她都多少年没来我门里了。”
第二天中午,小福子也骑着摩托车回来了。一下车就冲屋里喊,我跳着拦在他跟前,嘴里呜呜地喊,冲他撒着娇。
“滚远点虎子,老子今天很烦。”我识趣地缩回了狗脑袋,蹲在院子里任由他往里闯。七奶已经下炕走到正堂,看着儿子,眼睛里露出些许惊喜。
“回来也不提前招呼。”她说,声音带着愉悦。
“妈,小柔管你要钱你凭啥不给。你以后不指望我们给你养老对吧!”七奶瞪大眼睛看着儿子,眼睛里有恐惧也有惊慌。“小福,我的儿,啥时候变得这样浑蛋了?是钱,都是钱闹的。”七奶无力地抿上嘴,踉跄着去摸那把藤椅。脚一滑,差点栽了下去。我倏地一下跳进门内,用身体紧紧卡住她的腿,她才没滑倒在地。
“滚出去,怎么哪里都有你,畜生。”小福子大吼一声,我委屈地垂下脑袋,将狗脸藏在爪子里。
“我从小把你养大,它从小陪你长大。我们都是畜生,只有你们两口子才是人。”七奶讲完,一连咳嗽了几声。
“我没有多久的活头了,我死了,只求你善待虎子。”七奶眯了眼,两滴眼泪跌落在袖口上。
“妈,我听说咱这一带老房子要拆迁,房契和户口本你可要好好收拾着。”小福子望了一眼母亲说。
“那些都是你爸收拾的,我从不过问。”七奶仍然闭着眼,说完长叹一声。
“怎么会呢!怎么会嘛!”说完,小福子就要往妈的屋里冲。
“你要是想今天替你妈收尸,尽管去搜吧!”她将眼睛闭得更紧了,两行老泪顺着眼槽咕咕地往外冒。
晚上,七奶没吃饭。她依然坐在老藤椅上,一只手在我的头上来回地抚摸。
“人为啥要长大呢!长大了有啥好的?那个总是喊我妈妈的小福子哪去了?死鬼,你为啥不带我一起走?你就忍心把我扔在这里受罪?”我看到了她眼里闪动着的泪花,仰起头冲她呜呜地喊,还拿脑袋拱了拱她的腿弯。
“对了,我不能跟你去。我走了,谁来管虎子。我不想让虎子去看他们的脸子。”
夜半,我窝在墙角突然感觉浑身一阵冰凉,下雪了。风裹着雪粒子从半空摔了下来。敲在瓦砾上,砸在窗玻璃上,跌落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我身上的毛很快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我朝黑漆漆的屋子呜呜地喊,可七奶一声不吭地继续睡觉。往日,她可不是这样的。只要外面一有动静,就会开灯下炕出来看看。我感到十分委屈,难道你也不管我了?
我钻进了厢房,聆听着雪落地的声音久久难以入睡。哼,明日一早,我要去七奶跟前问个清楚。
第二天,我起了后仍未见七奶出门。我用力地拿脑袋撞门,七奶屋里还是没动静。我冲出门去,扒开邻居的大门冲里面一阵狂吼,不一会儿,魏婆婆就戴着棉绒的帽子,披着件长棉衣走了出来。我上前撮住她的裤管,把她往七奶家里带。她用力撞开门,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炕下的人儿,连哭带吼奔出门去。
丁小柔来了,小福子也来了。街面上的老邻居都来了。他们挤在屋子里拿手擦着眼泪,和我一样个个眼眶通红。小福子脸上挂着泪汁,从七奶屋里的大衣柜里翻出一个页面脱了色的本本。他们说那是户口本和房契。当他瞪大眼睛看清上面的名字时,两膝弯曲扑腾跪在地上。我听到了清脆的,膝盖磕着水泥地面发出声音,如山石炸裂。
“妈,妈呀——。” 他一声长喊,跟小时候被吓掉了魂儿,七奶带上我去山坳里为他喊魂一个样,声音绵软悠长。他朝着七奶躺下的位置又磕又拜,喉咙里燎着一团火呜呜地吹。磕会儿拜会儿拜会儿再磕会儿,直到额头洇出血水,咕咚栽下去。手一撒,一张鲜红的纸片飘到众人面前。
我清晰地看到上面的是几排手写字:马小龙,一九九二出生。家住某县某街道,某年某月被某某收养。字写得歪歪扭扭,有大有小。
在距离村子不远的一座山坳上。四周群山环绕,山脚有流溪涔涔。一座被泥土覆盖的坟包旁,长出一棵杏树。春天一到,树上开满洁白的小花,花香在坳子里四处弥漫。用不了多久,一嘟噜一嘟噜黄色的杏子悬挂在枝头。像铜铃像灯笼,耀眼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