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在外工作一年，妈妈一直说想来苏州转转，想来看看我。
春节假期快结束时，我每天都说不想去上班，不想走。其实只是随口说说，但妈妈说那这次去就辞职吧，回来我养你。她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
假期只是短暂的乌托邦，人们歇歇脚，互相拥抱，笑笑闹闹，终归还是要回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打拼。我回到苏州上班，通过微信和爸爸妈妈联络。他们常转发给我很多文章，鸡汤或养生，我多数不看，但也不会拒绝，任他们发。
偶然看到特价机票，赶紧给妈妈订了一张，圆她的苏州梦。妈妈不是第一次坐飞机，但是第一次独自乘机。爸爸有点担心，妈妈也不自信，说干脆坐火车去吧，熟悉一些。我鼓励她，说她有文化，又能讲普通话，有什么好怕。
坐飞机的那天，她一个人提前六个小时就出门了，自己坐公交、坐机场大巴，早早过了安检在登机口等待。她是有些忐忑的吧，登记后关机前她发微信提醒我，不要忘了去上海接她。在虹桥机场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人群中焦急张望，熙熙攘攘的人流，各式各样的指路标，她怎么能不紧张呢，陌生的城市，偌大的机场，只有一个人在等她，不过，这也够了。
带她吃饭，坐动车回苏州，uber拼车回家。uber这样的新鲜事物她不了解，与陌生人在晚上共乘一车，她一定心有不安，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我能感觉到她百分之百信任我，也依赖我，她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似乎可以靠得住。退一万步说，跟女儿在一起，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我没在的时候，不知道她怕不怕。
妈妈在苏州待了十九天。工作日我去上班，就把公交卡留给她，让她自己出去转悠。第一天她只在小区的超市转了转，给我的房间添置一些其实并不需要的东西。第二天她坐公交去商场，一个人吃吃饭，逛逛街。一下班我就想赶紧回家找妈妈，我们开着空调，一起窝在床上。我的电脑让给她看电视剧，我玩手机，时间过得特别快，我也越来越懒惰，这样安逸又安心的时光，谁不贪恋呢？
周末她早早叫我起床，要我带她出去玩。烟花三月，苏州变得特别特别好，杨柳岸，姹紫嫣红开遍，满眼满心都是风景。我带她去湖边，看风乍起被吹皱的春水；去天主教堂，看虔诚信徒做礼拜；去七里山塘，吃小吃，逛老店；去艺术中心，看中式的芭蕾舞剧；去观前街，在开明大剧院看《疯狂动物城》；去博物馆，看古旧的艺术品；去阳澄湖畔的大草地上坐坐，看满天飞舞的风筝……看，我为她安排的活动丰富多彩，有些她喜欢，有些她无感，无感也不会抱怨，大概她觉得和女儿在一起什么都好啦。
不能免俗的，我也带她去了诚品书店，我们坐了两三个小时，一人抱了一本书。我特别希望她喜欢那里，喜欢读书，做一个不俗的妈妈。但我却发现，她的记忆力真的开始退化，晚上已经记不起下午看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妈妈年轻时是自学成才的会计，记忆力好得很，可以忆起三五年前的旧账金额。但现在，她常会拿错公交卡和门禁卡，记不得我刚刚教给她的电脑操作，握着鼠标不敢随便点，我想让她自己去尝试，美其名曰锻炼她，有时语气难免不够温柔。人总是太过肆意妄为，把最不好的一面留给自己最亲近的人。但下一秒就会觉得愧疚。她会说“妈妈老了，你再教教我呀”，一半认真一半撒娇；我就再教她一遍，再让她自己试，夸她真厉害，一半欣慰一半心酸。
她嘴上是服老的，心里不知道怎么想。我在这十几天里也常常撒娇，我说我不要再长大了，她就说我还不想变老呢，但走着走着就老了，你也就长这么大了。退休后她远离那些大风大浪，在家陪姥姥，每天步行上街、去公园，和姥姥做饭、看电视、玩玩微信。我问她老了以后的生活就是这么无聊吗？她说是啊，要不然你快点成个家，生个娃，我帮你带孩子。我说我老了才不会无聊，我想快点老，好有大把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环游世界。她说嗯，这次回去也报个老年大学，没事儿就去上上课，以后和你爸环游世界去，走走走，你今天带我去哪儿玩啊？
春天的苏州很好，苏州的春天很好。阳光和煦，温度适宜，有涨满的春水，古朴的小桥和人家，还有一树一树的花开。走在路上我不停地让她看这里，看那里，问她美不美。坐在车上我不断地让她看窗外的风景，问她苏州特别好吧？她说嗯，挺好，不过还是老家好。十几天里我问了她很多次这个问题，她都是这样的回答，只不过有时候会加一句，如果遇到合适的人，一起留在这里也行。
她也是喜欢苏州的吧，我给她拍了很多照片，每天晚上她都要发给我爸，还要挑几张发给亲人和朋友，说今天女儿带我去了哪里哪里。最后一天送她去上海，路上我让她看车窗外盛开的海棠花，说回去就看不到这么多花儿啦。她说了一句很诗意的话，“我把这一切都印在心里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妈妈和我一起种了向日葵，播下五颗种子，我一直在担心它们能不能破土而出。妈妈说放心吧，生命很神奇，也很强大。现在，我们的向日葵长出了四株小苗,不停地往高窜。
送她过了安检，往外走的时候我心里有些失落。但想起妈妈说，夏天妈妈再过来，你再带我去玩儿，去南京，去杭州，去无锡，去桂林。
嗯，好呀，妈妈。
向日葵和炊烟都在等你，你的孩子一直很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