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鸟从蓝天飞过,我爱你,中国!我爱你,中国······”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歌,每天会不定时地都会从小院里的藤桌上传来。藤桌上有一台收音机,破的简直不能再破了,好在质量还算过关,至少我能听出来放的是叶佩英的《我爱你,中国》 。从那独特的七八十年代的唱腔上来看,我也知道这收音机有年头了。
这上岁数的收音机是我爷爷的。
我叫程毅,山东烟台人。是南京警校的一名学生。我爷爷叫程忠国,以前啊,也是名警察。这老了退休了,便侍弄了一院子的花花草草。对了,还有只老狼狗,叫大虎,曾经也是条威风凛凛的警犬,退役后就跟着我爷颐养天年了。
我爷爷啊,这每天下午风雨不动,四点准时拿出他那老收音机放七八十年代的老歌听。特别是《我爱你,中国》 ,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我爷倒是乐在其中,他说这收音机是他在南京派出所工作的时候攒钱买的。没事时就和大虎在所里听收音机。爷儿俩听得摇头晃脑,潇洒得很呢。
我爷爷也算半个南京人,十八九光景自己一人来到南京上警校,那时候这警校也就是一小中专。这一晃几年念完了,我爷就被分到老城南的钓鱼台派出所工作,和他一起进所的,还有刚满月不久的大虎。
我这上了警校,又去的是南京,可把我爷乐坏了,逮着逢年过节放假回家,就给我讲他当年的警察故事。这翻来覆去就那几件事,让我倒背如流都不成问题。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夏执勤还是不耐脏的白色,钓鱼台的派出所还是在古民居里。“青砖小瓦石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这是南京老城南最常见的房屋样式。还真别说,这白色警服搭这青砖石房的,还真有那么点韵味。
我爷爷刚工作那几年,啥想法没有,一门儿心思和大虎配合搞工作,闲来无事就牵着大虎这儿溜达一圈那儿溜达一会儿,不仅把街巡视了一遍,邻里街坊的倒也混了个脸熟。
两三年下来我爷也攒了点儿小钱,跟巷里院儿里一大娘熟,大娘便宜租给他一间偏房。我爷这也算正八经儿成了一名老城南常住人口了。
那个年代,大院子里住着几十口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哪家饭熟了,孩子就跑哪家去吃,其乐融融,暖暖的人情味哪是现代社会能比的。院里的居民,都是实诚的小老百姓,端着饭碗串门子,搭个凉床吹大牛,谁家走动个亲戚、有啥子大事,院子里个个都晓得。晚上门锁都不用上,邻居互相都帮忙看着呢。
一座小院折射一座城市。老南京就是这样,不紧不慢,平平安安。
钓鱼台派出所的程忠国同志也落了个清闲,每天带着大虎转一圈儿就回所里,听着收音机里的小曲儿,嗑着瓜子喝着茶,逍遥似神仙。
夏天出汗多,大院里又没有洗澡的地方,我爷下班以后,就搭着条白毛巾,端着个小脸盆就去澡堂子了。我爷爱去中华路的老“三新池”,他说那池子里的水热乎,烫起来那叫一个舒服。有时候洗完澡我爷就躺下来,跟人家聊上两句。有人高兴了,还唱两嗓子京剧。这几十年过去了,哪天我爷爷兴致上来了,浇着花时还哼哼呀呀唱上两句,乐得大虎眯着眼直摇尾巴。
我爷告诉我,那个时候的夫子庙既不见夫子也没有庙,是小孩子们玩耍的乐园。过年的时候,夫子庙都会有灯会。正月初八上灯,我爷也会牵大虎去长长见识。每一年根据当年的生肖,花灯年年不重样。小孩子提着自己笨手笨脚做的小兔儿花灯,回来时买一只荷花灯,高兴地不亦乐乎。几十年过去了,当我爷爷和我说的时候,眼里还会闪烁出孩子般兴奋的光芒。
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穿着一身帅气白色制服,在老南京、在钓鱼台派出所、在老城南的小巷里,奉献了自己如夏花绚烂的青春。
我爷在老城南干了十几年,我能从他的回忆里感受到他对这所城市深深的热爱。一个山东汉子,将自己的豪情融入这江南柔美的古风中,那种热烈却又柔和的碰撞交合,一辈子也无法忘怀。
八九十年代正是中国改革开放迅猛发展的阶段。老城南的古院老宅也为中国进步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大部分的房屋院落都被拆掉了,旧民居所剩无几,到如今也只剩下了破旧的巷子和瓦砾。
平日热闹喧嚣的小巷大院不见了,巷里大部分人家都陆陆续续搬走了。爷爷也没有在这继续工作的必要了。
那时的爷爷已经上岁数了,人一老这恋家的思绪便会悄悄地渗出来。大虎的体力也开始走下坡路了。我爷一咬牙一跺脚,带着大虎回山东老家了。
后来,爷爷在烟台一个小派出所干了没几年就退休了。
从南京回来时,爷爷也没带啥,最值钱的大概就是大虎和那个小破收音机了。
爷爷每逢和我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总能感受到他对南京的思念。那种小巷的味道和感觉,也只有他和大虎能够了解。我爷不是没想过回去瞅瞅,可一想到那残存的破房烂瓦,我爷还是决定将这美好的记忆封存在心灵深处。
刚一退休的爷爷哪能闲得住,整日无所事事,只能带着大虎出门转悠。遇到个小两口儿吵架拌嘴的,我爷还上去给人劝两句。这当了一辈子小片警,嘴上功夫不服不行,三下五除二还就把人家给劝好了。这日子悠哉悠哉的,老头子倒也乐在其中。
我爷退休第二年的冬天,把我捡回来了。
那晚他带着大虎遛弯,大虎在个草垛边上发现了襁褓中的我。那几年计划生育抓得紧,估计我是超生的,父母没钱交罚款只好把我扔在草垛边上。
爷爷把我抱回家时,我已经冻得不哭了,小嘴唇乌紫。爷爷一大糙汉子,把我往炕上一放,手忙脚乱的就去生炉子。当他把炉子烧好了,我已经被大虎用舌头舔醒了,放生大哭呢。
懂事以后,爷爷经常告诉我,要对大虎好一点,因为我这条命是大虎给的。
从小爷爷给我讲的故事就是他在南京的故事,这些收音机年代的故事,我已经听了近二十年。
老掉牙的故事再烦,我也懂得爷爷的心情。那种对老南京的留恋透到骨子里去,,那是百年之后还会散发余香的感情啊!
高考填报志愿时,我斟酌再三,还是填报了南京那所警校。没错,就是爷爷当年的学校,只不过现在的它早已成为公安部直属的本科院校了。
爷爷没有当够的警察,我替他继续当;他没爱够的的南京,我替他继续爱。
爷爷给我讲了十几年的老南京,讲了十几年的老城南,如今也轮到我去感受南京了。现在的南京,早已褪去了复古的旧裳,披上了先进超前的铠甲。
我会告诉爷爷南京不一样了,但你所爱的老南京,那种小巷故事和韵味依旧会沉淀在南京的各个角落,永不散去。
夕阳西下,小院藤桌上的蝙蝠牌收音机仍会准时放歌,歌曲依旧是叶佩英的《我爱你,中国》 。爷爷这老南京人,也会一直听着这年代的老歌,细细回忆品味着旧时光。大虎,也会永远守护在爷爷的身边。
“我爱你,中国。
我要把美好的青春献给你,
我的母亲,我的祖国!”
爷爷终身未娶。我知道,他爱了一辈子那个叫南京的姑娘。
青砖小瓦石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