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过去了,如今我仍然记得那个条件简陋,不时散发潮湿味道的诊所。在那里,我渡过整整一个学期的时光。父亲后来回忆说,我的小命险些就搭进去了。
记得年少时,体质很差,时不时就要往诊所里窜。因为生性好强,打针的时候痛得不行,也要装作一副轻松的模样,微微笑着说不疼。吃药的时候,同样装作欢快的样子,硬着头皮把药一颗一颗扔进喉咙里。药片是很苦的,只有扔进喉咙里,才不会有苦的感觉。
有一回,母亲着实是急了,厉声责骂道:“你就这么喜欢吃药吗?再吃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抬起头看着她,她扭过头,转身就出去了。我吞下药片,赶忙跟了出去,看见母亲站在客厅的一角抹了抹眼泪,又转身走了回来。我站在原地,不知是委屈还是什么,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我用袖子抹着眼泪说:“我不想打针了,每次都很痛。我也不想再吃药了,其实很苦的。”
“好了,等病看好,就不用再打针吃药了。”母亲蹲下来,不停地用手给我擦眼泪。等到我眼里的泪水干了之后,我却看到她满脸泪水。
那是刚开学之后没多久的一个早晨,父亲叫我起床吃早餐。我从床上爬起来,在我站起来时却一下子瘫了下去。父亲觉得我是装模作样,好骗取他的疼爱。他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语气严厉地说:“别矫揉造作,给我站起来!”
我没敢吭声,试着自己站起来,可一连好几回,我都没能站起来,只觉得浑身无力。父亲见情况不妙,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他走进房间来,把我给抱起来,径直往诊所的方向走去。在去诊所的路上,我迷迷糊糊很快就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头顶上正挂着一瓶点滴,坐在我身旁的是刚见面不久的奶奶。
“醒来啦?饿不饿?”奶奶带着慈祥的笑脸问我。我摇了摇头,又闭上了双眼。不久,那个秃顶的医生走到床边来,问我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也只是摇了摇头。
“这孩子,不爱说话,也不喜欢跟他的兄弟姐妹玩耍。会不会是闷坏了。”奶奶自言自语似的说。那个秃顶的医生没有回答她,我把头转向门那一边,看着门外灿烂的阳光发起呆来。
很快,我又进入了梦乡。当我被门外的吵闹声惊醒时,放学的孩子正吵吵嚷嚷地从门外的青石道走过。姐姐背着书包从门口进来,对我露出快乐的笑容,我也对她微微一笑。头顶的那瓶点滴不知去了哪里,扎在我手背上的针也被拔去了,只是手背上多了一个厚厚的包。
那天中午,母亲开始禁止我乱吃东西,除了蔬菜跟米饭,其他什么都不能吃。到了晚上,我要喝一大罐黑漆漆的中药,即便是放了糖在里面,也还是苦得不行。我问母亲能不能换成药片,母亲险些就动手打我了。
往后的日子,过得比上学的时候还规律。早晨按时打点滴,中午跟姐姐一起回家,一日三餐除了蔬菜,剩下的就是那一大罐黑漆漆的中药。更为规律的是,手被上那个厚厚的包。有时候这只手起包了,就换另一只手。如果两只手都起包的话,那就等包消了,再继续打点滴。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点滴如果不是打进血管里,我的手背就会起一个很大的包。医生说,我的血管太细,针容易扎到血管外,这样点滴打进去,手自然就肿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一个学期。暑假的一个傍晚,天空黑压压的,门外时不时闪烁着电光。不久,一场似乎压抑了很久的雨倾泻而下,一直到半夜还没停下来。我躺在病床上,看着外面的大雨,盼望着父亲过来接我们。
“奶奶,我会像爷爷那样死掉吗?然后被装进木盒里,抬到山里去埋掉。”我问坐在床边的奶奶。
奶奶惊恐的看着我,一只眼睛睁得很大,另外一只只有血红色眼膜的眼睛也似乎要睁开似的仅仅盯着我。我有些害怕,又觉得门外的雨声使得奶奶没有听清楚我的话,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奶奶许久没有吭声,转而望着门外的大雨发呆。
不久之后,从外面进来一个年轻人,浑身都被淋得湿答答的。他跟秃顶医生聊了些什么,然后又问了我的情况。接着他开始给我做检查,等他检查完之后跟秃顶医生说:“这孩子,你应该让他回去上学!”
说完,他转过来,看了我一会儿。问我:“想不想回去上学啊?几岁了?上几年级了?”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我不知道该回答哪个好,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于是就点了点头。接着,奶奶就跟他聊了起来。我听了很久,才知道那年轻人是秃头医生的儿子。
不知怎的,年轻人有些不高兴,好像在埋怨秃头医生。我看着他,用针管娴熟地调了几个小瓶的药水,然后举着针管走了过来。他说:“打完针,过两天再过来检查一下,没什么事就可以回去上学了。”
他在我屁股上狠狠扎了一针。等到打完后,他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问:“疼吗?”我看着他,仍旧是摇了摇头。他笑了笑,从兜里拿出几颗糖,问我要不要吃一颗,我还是摇摇头。
打那之后,我的身体好了许多。新学期开始后,我跟着姐姐上学去了。每当我经过那个诊所时,我总是会往里看看,那个年轻人在不在。直到学校搬迁,我不再经过那里时,也没有见到那个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