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镇的邮局门口有棵百年银杏,每年霜降前后,金黄的叶子便落得如雨似雨。陈寄北站在树下,看着风将落叶卷成漩涡,一片恰好贴在他褪色的邮差制服上——像枚过期的邮票。
他记得苏清明最爱在这个季节来寄信。穿杏色毛衣的女孩总是踮着脚,把航空信封小心塞进邮筒,然后对着老银杏双手合十:“要平安飞到哥哥那里呀!”
那时陈寄北才接过父亲的邮包不久,帆布包里总装着苏清明要寄往太平洋彼岸的信。她哥哥在南洋的轮船上当船员,每封信都写得厚厚的,仿佛要把整片海都装进信封。
直到三年前那场台风过后,苏清明的信再也等不来回音。可她依旧每周都来,信封渐渐变薄,最后只剩一张信纸,写着相同的句子:“哥,银杏叶又黄了。”
今天她没来。陈寄北望着满地落叶,忽然发现邮筒投信口卡着个信封。取出来时,银杏叶的碎屑从缝隙簌簌落下——竟是三年前他亲手盖过邮戳的那批信之一,退信批注写着“收件人已于飓风失事”。
他攥着那封信跑过青石板路。苏家小院的门虚掩着,满院落叶厚得能埋住脚踝。女孩坐在廊下熨衣服,身旁樟木箱里整整齐齐码着全部退信。
“都知道的。”她没抬头,熨斗掠过杏色毛衣升起白雾,“只是总觉得...万一有哪片叶子,偏偏就飘过了海呢?”
陈寄北忽然想起父亲退休时说的话:“咱们邮差啊,送的不是信,是念想。”他第一次主动抽出钢笔,在退信背面写下新地址——那是他查了三个月才找到的,苏清明哥哥最后工作过的船务公司。
后来海州镇的人都看见,邮差陈寄北每天下班后都在银杏树下写信。用那种很薄的航空信纸,写满当地天气、潮汐时刻、新渔汛,还有银杏叶变黄的程度。
这些信永远寄不到确切地址,只在邮局档案里编号存档。直到某个飘雨的清晨,有个黝黑的男人拖着行李箱出现在邮局门口,袖口露出烫伤的疤痕——那是轮船火灾留下的印记。
“收到封奇怪的信...”男人哽咽着举起皱巴巴的信封,“说我家银杏树今年叶子特别金亮。”
陈寄北正在分拣信件,闻言推出一整个抽屉的信。男人颤抖着读完所有信,突然冲向苏家小院。隔墙传来哭声如海浪拍岸时,老邮差默默把今日新写的信投进邮筒。
翌年银杏叶黄时,苏清明来寄结婚请柬。新婚丈夫就是那个死里逃生的船员——他其实在异国医院躺了两年,记忆受损最近才恢复。
风又起了,陈寄北站在树下看新人拍照。新娘抛出的花束在空中散开,银杏叶与花瓣一同纷飞。有片叶子粘在他斑白的鬓角,像枚终于抵达的邮票。
他忽然明白,思念从来不是单程信。当千万片落叶乘风而起时,总有一片能越过海天之间,抵达某个等待的掌心——哪怕需要三年,三十年,或者整整一生。
邮局的钟声敲响第四下,陈寄北背起邮包继续送信。帆布包里装着今日要送的七十二封信,其中一封的收件人,是三年前去世的老教师。
他知道这又是封永远送不到的信,但仍仔细抚平信封褶皱。就像抚平那些被岁月揉皱的念想。
毕竟秋风年年都会捧起落叶,就像人间岁岁都会生长新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