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车流不息的十字路口,就是深圳火车北站。黎明才刚过去不久,天空一片朦胧。
我沿着砖头铺就的小径,拐进了火车站对面的公园。在一块平坦的空地上,十几个年龄均超过四十岁的女人马虎站成一个方队。
她们踢着腿,挥着手,精神抖擞地摆弄着简单到无聊的机械动作。轰然作响的舞曲从音响散射出来,撕扯着公园的空气。清晨在这里彻底失去了宁静。
凌晨四点多,阳光从外面旋进我的房间,抖落到水池上。粉末状的光晕荡漾开来,像海浪一样席卷着我。整个城市睡眼惺忪,可以听得到一片寂静。
我从彻夜未眠的浑浊中清醒过来,头脑变得跟刚冒出来的泉水一样清澈。于是我穿上衣服,走出了沉闷的房间。
铿锵的舞曲一路追赶着我。直到我逃到公园的边缘地带,顺着泥巴路去到一个垃圾场。
数十辆汽车不知何故被废弃在这里,不远处的沼泽地已然被生活垃圾占领,腐烂的臭味从那边飘荡过来,没有丝毫失真。
我感到十分满意,点了一根烟抽起来。粗犷的辱骂声在这时传了过来。我绕开挡住视线的树木,看到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乱舞着双手,冲他跟前的女人骂骂咧咧。
女人看上去要比男人大很多,但穿的衣服更年轻。浅蓝色的小码短裙紧贴着她早已发福的身体,腹部肥厚的赘肉仿佛有一种随时冲破薄裙溢出来的渴望。男人训斥她时,她象征性反驳了几句,便咬着嘴唇不作声了。
男人愤怒离开后,女人没有跟进去,而在后门旁边一张破旧的沙发上躺下来,闭上眼睛,充分地伸展着身体。
我走过去,隔着两步的距离看着她。她撑开眼皮,看着我,没有一个多余动作。我重新点了一根烟,像欣赏一个人体标本一样细细打量着她。
她支起身子,问我要了一支烟。几口烟下肚,她脸上绽出一片光,爽朗地问我怎么一大早不睡觉,跑这儿来玩了。
我说睡不着,出来瞎转转。
她大笑一声说,你是没女朋友吧!
我看着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被我说中了吧,她说,一般有女朋友的人哪会像你这样,大清早不睡觉到处瞎跑。
为了不让她在这话题上继续说下去,我点头表示默认,问她刚才那个男人是谁。
她哼了一下,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说那个人是她经理,让她去给一个酒鬼上钟,她没答应,他就把她轰出来了。
我说,你挺任性,有钱不赚。
赚个屁呀赚,她说,那酒鬼我认识,没喝酒人挺正常,跟我混得也蛮熟,经常照顾我生意,搁平时我是愿意的,但他要喝了酒,就不一样了,跟个疯子似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我已经吃过两次亏了,他这个钱我赚不起,也不想赚。人都这样,亏本的生意谁愿意做啊,你说是不是?
我说,把经理得罪了也不是很好吧?
她呵呵笑起来,说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早就习惯啦。反正他又不能把我怎么样,顶多骂两句,他要真把我们都赶走了,谁给他干活去呀!
说到这里,她脸色骤然变得凝重起来,让我再给她一根烟。
她像忘了我的存在,只顾抽着烟。掐灭烟头之前,她一句话也没说,脸上凝结成块的表情并没有像刚才那样快速散去。
我看了看时间,六点半不到。天已经很亮了,还在变得更亮,只是看不到太阳。
早晨的空气真新鲜,她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说,好久没享受过了,以前总是闷在房里做事。你过来坐呗,老站在那边干嘛!沙发并不很大,我挨着她坐下来。
你身上好烫,像火一样,她说。你觉得我大腿粗吗?她接着说,并把腿伸直,自顾端详起来。
有点粗,我说,不过很白。
我皮肤从小就很白,天生的,是不是把你看得很难受?她略显得意地看着我说。
难受没有,难过倒是真的,我说。
为什么是难过?她问。
你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我说。
年轻时漂亮有什么用?她说,你看我现在还不是老了?你觉得我现在还漂亮吗?
风韵犹存,我说。
我刚准备去摸她的大腿,她一下跳起来,说她包还搁在客房,她去拿来一下。
她踩着高跟鞋,不急不忙地蹬进了后门,很快便拎着一个很小的手提包出来了。她走到沙发边上,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抓住我的手臂,把我从沙发上拽起来。
别说话,跟我走就是了,她神秘地说道。
她一扭一晃地领着我,去到了停着报废汽车的垃圾场。她四处看了看,发现一辆车边上有一块草坪,便走过去,脱掉高跟鞋坐下来。
我在她侧边坐下来。她双手撑着动了动,将身体正对着我。
我喜欢年轻的肉体,她说,就像你这样的,你把衣服脱了,趴到地上,我给你展示一下我的手艺。
我脱掉短袖铺在草坪上,下巴枕着拳窝趴好。
从这时开始,她就不再说话了,往手上抹了油,搓了搓,均匀地涂到我背上。
当她的手使劲往下摁时,我便开始感到一股恰到好处的力从她指尖流入我体内,将血肉相连的骨头分开了又合拢,犹如清洁油一样,把我体内的血肉、骨头统统清洗了一遍,然后又在运力之间使其恢复原样。
她的双手一刻不停地在我身上游走。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通畅徐徐在我体内蔓延开来,积累已久的污秽之气被驱逐得一干二净。
我感到自己脱胎换骨一般焕然一新,沉重的身体开始失去知觉和重量,一点点变得轻盈,就像被细线牵扯着的氢气球一样,不可抗拒地要离大地而去。
我沉浸在这种令人迷醉的舒畅感和轻盈感中无以自拔。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大鸟,无需展翅便能随风飘荡在城市上空。
我看见高楼林立的城市,看见像蚂蚁一样穿梭的行人,还有甲虫般趴在地上的汽车。一切看上去是那么井然有序而又乱糟糟。
随后不久,我骤然感到眼前一黑。整个世界恍如死去一般,寂静无声。我彻底失去知觉,身体像被灌入滚烫的铁水一般往下坠。直到一束强烈而冰冷的白光,猛地射在我眼皮上。我浑身战栗了一下。
白光逐渐开始暗淡。我隐约看到一个稀薄的黑影在我眼前飘来荡去,犹如一张被风吹来吹去的黑纸。
我终于认出那张脸,却感到自己正在变成一滩水,手脚软弱无力,整个身体像被剔除骨架似的瘫软在地上,在万有引力的指引下,剩下的空荡荡的皮囊犹如流水一般往低处淌去,直到一只手把它拎起来,扔进一个水池似的容器里,我才感到自己真正静止下来。
我睁开眼。天空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无比湛蓝和高远。白云随风轻轻飘荡,我的身体紧贴大地,既沉重又轻松。
你睡觉的时候就像一个孩子,她说。
你有孩子吗?我问。
她置若罔闻,说你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我很佩服你,我说。她冷笑了一声,不屑的轻蔑中同时夹杂着一丝吃惊。
你是真正阅屌无数的女人,我说,你有一双伟大的手,跟接生婆的手一样伟大。
快八点了,她看了看手机说,我要走了。她收拾好东西,在我头上摸了一下,便踩着高跟鞋消失了。
我穿好衣服,沿着原路回到住的地方。这个时候,楼下的烧烤店已经收拾好摊子,准备关门休息。之前坐在人行道上喝酒的一桌客人也已经离开。空气中仍残留着令人恶心的酒气。
我回到房间,刚躺倒在床上,那个女人给我发来了一条短信。她说,她愿意跟我睡觉,让我把没讲完的故事跟她讲完。
当天下午,一觉醒来后,我在网上买了一张离开这座城市的火车票。那个女人说得很对,男人的鸡巴永远只是一根鸡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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