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婆

人是突然之间老下去的。

昨儿个还是一颗汁液饱满的大浆果,纵使已经过了最盛的青春年华,果皮上出现了不少裂痕和渍迹,枯黄的老皮在翠绿鲜红的果皮上显得几分突兀,但底色还是活力的,能生存很久很久。一夜之间,汁水不知是被空气亦或树干吸走了,空空如也,褶皱的老皮松松垮垮地黏在果核上,风一吹,摇摇欲坠,犹如胀满气的球,被一支看不见的尖刺扎穿,气儿呼啦呼啦往外蹿。

陈阿婆就是这颗果实,干煸枯萎。头发花白,像稻草一样的不服帖,皮肤如人为刀雕似的,一道一道深刻而均匀,眼窝深陷,被耷拉的眼皮足足遮挡了大半,她现在不常笑,没什么高兴的事儿,更不愿展示自己的零星碎牙。

早先还留下几个人可以话家常,随着同一辈的人陆陆续续走光了,小辈不愿和她打招呼,她最常做的事便是搬一个小木凳在廊檐下坐上许久许久,晒晒暖洋洋的日光或者赏赏淅淅沥沥的雨,静默异常。

已经没有人记得陈阿婆年轻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顶能干的姑娘,做事麻利,为人随和,深得长辈的喜爱。所有的光辉都沿着时间的河流流入无人之地,现在的她就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

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陈阿婆在老去之日才亲身体会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她不懂为什么泼出去的水比自己心心念念的儿子还要温暖。

头胎是个女儿,第二胎也是,在陈阿婆对儿子无望的时候,第三胎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唤作得子,吃穿用度自是优于两个姐姐。其实陈阿婆也不想这样,女儿和儿子就像手心手背两块肉,这时老人的教导浮上心头:养儿防老,再想想自己嫁出来后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回家看看父母,都是两个哥哥在家操劳,儿子的确比女儿管用。

两个女儿远嫁他乡,老伴几年前突发心梗没了,陈阿婆现在独居在乡下,靠着得子生活。得子读书不争气,好容易混到高中毕业,便跟着同乡的几个人南下打工,结识了他现在的老婆,后来托老丈人的福,回城里找了个体制内的工作,算是生活有了保障。陈阿婆放心地将自己的养老钱交给了得子,缓解缓解两夫妻结婚初期的各项开支,也让得子可以在妻子面前有些底气,不要被打上靠老婆的屈辱印记。可以说,陈阿婆在得子身上费尽了心血,一生都在为得子而活,现在得子长大成人了,总算可以歇一口气,后半辈子享受享受子辈的孝心。

没成想,得子是个不争气的,家庭的财政大权牢牢地被妻子把控,其中也包括陈阿婆积攒了半辈子的养老钱,美名其曰帮婆婆保管,其实偶尔下乡看望婆婆时连半篮水果或者一箱牛奶都舍不得提,陈阿婆去城里看儿子,只能委委屈屈地住到宾馆里,得子口上说是家里来不及收拾乱得很,其实陈阿婆心里像个明镜似的,可清白了,儿媳妇嫌弃乡下来的人不讲卫生。

可怜陈阿婆在暮年还颤颤巍巍喂了些养生,编几个竹篮去集上卖,得以糊口。远嫁的女儿倒是比儿子来得还要勤快,一来定塞上小几百,陈阿婆时不时也会上女儿家小住上半个月,但这也是前些年的光景了。

如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做功夫,更别说前段时间天降大雨,陈阿婆记挂着院子里干晒的玉米棒子,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收,却仍是不慎滑了脚,苦苦挣扎不起,等到雨散有人来窜门子才将摔倒的陈阿婆扶起,自此落下病根,更是大不如前。

行动不便,需要供应伙食,这样的陈阿婆已经不适合一个人居住,子辈们打商量,女儿们按月给生活费,得子负责把老母亲接到城里去照顾,陈阿婆终于住进了得子家。

不习惯,不习惯极了。进房的鞋不同于进洗手间的,动不动要用洗手液洗手,吃饭要用公筷,声音稍微大点便会遭来儿媳妇嫌弃的白眼,没有话语,却比说出来还让人难受,可这些苦都无人诉说,女儿们远在千里不能让她们为自己操心,也不愿引发得子夫妻的争吵。

一日,由于腿脚不便挪动得太慢,陈阿婆不慎在厕所门口就小解了,儿媳妇骂骂咧咧地将一地稀黄的水拖干净,骂了什么不知道,陈阿婆现在耳朵已经不大好了。她决定重新回乡里住,现在马路修通到乡下只有短短十多分钟的车程,只需得子每三日提供一次吃食就好。

屋外电闪雷鸣,陈阿婆坐在门槛上简单回顾完自己的一生,年轻时热热闹闹的院子此时冷冷清清,只有雷声雨声和自己清浅的呼吸声,儿子不知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总有比母亲重要的事情,好几天没有下乡来,冰箱已经被自己吃空了,女儿前段时间打电话来,响了好多声才听见,摸索了老半天接通了,告诉她们自己很好,想想好像需要做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完了。

又是一道闪电直直地劈下来,天地一白,陈阿婆恍然间听到自己老伴的声音说“来吧,来吧”,她安详地闭上双眼,来了,然后彭地一声向身后的泥地板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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