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走一会儿,再多走一会儿吧!沿着河东岸的小道,我和奥斯陆一走就是一个多小时。
奥斯陆是一只年轻的边牧。它聪明活泼,精力旺盛,热情洋溢,臭不要脸。它的主人老王是我的同事,每次出远门都把它寄养在我家。每天下班一到家,我都要接受它热情的迎接:人立起来扑入怀中,尾巴摇成一朵花,嗷嗷呜咽,急不可耐。
“好好好,咱马上出门!”我放下包,来不及喘口气,就得带它出去遛。
奥斯陆总是过于兴奋,拼命往前蹿,把狗绳拉得紧绷绷的。我猛一拽狗绳:“奥斯陆!冷静!”它回头望我一眼,才能注意跟随我的速度,让狗绳松下来。
然而半分钟之后,它就又兴奋得忘乎所以了,使出吃奶的力气猛拉狗绳,有如马拉车,牛拉犁。我不得不一再拉狗绳:“冷静!刚说过你就忘啦?你不是边牧吗?不是聪明吗?你哪儿聪明啦?”
我们住在河西岸,这里有大片居民区,灯火通明,到河边遛弯的人很多。河东岸则恰恰相反,这里没有居民区,也没有灯,到了晚上河边就黑漆漆一片,空旷无人。
而这正是我喜欢河东岸的原因。我每天都牵着奥斯陆跨过大桥,来到漆黑空旷的河东。只有在这里我才敢解开狗绳:“奥斯陆,GO!”
奥斯陆如离弦之箭蹿了出去。它在草坪上撒腿狂奔两大圈,然后岔开腿拉屎撒尿。方便完毕,一身轻松,就沿着小道蹦蹦哒哒小跑起来。
它东闻闻,西看看,四下兜圈子,总在我身边不远。不时抬头看看我在哪儿,有没有跟上。我抄着狗绳,背着手,跟在它身后。偶尔看不到它了,只需叫一声,它就马上蹿回到我腿边。
(2)
奥斯陆第一次到我家的时候,还是一只只有半岁多的小狗,正当一只狗一生中最活泼最调皮的时候。每天天一亮,它就绕着我的床跑来跑去,把我吵醒。换做别人这么一大早吵醒我,我准没好脾气,但奥斯陆是一只狗呀,我该怎么和一只狗讲道理呢?没办法,起床带它出去上厕所,逛一小圈,回来给它喂狗粮和水。我自己洗完脸刷完牙,就准备出门上班去了。
可是我一出门,几乎从不乱叫的奥斯陆就狂吠起来。它知道自己将被独自关在家里,要再过十几个小时才能见到人。它心急如焚,不得不狂吠哀求。我隔门听见它的吠叫,心里一阵难过,但又不能不去上班。我只能隔着门对它喊:“奥斯陆!别叫!”它叫得越发凄惨了。我狠狠心转身就走,走出单元楼还能听到叫声从楼上传来。
我从不知道,在我走后它还会继续叫多久。
后来奥斯陆长大了,当我早上离家时也不叫了,只是趴在地上看着我,眼神十分沮丧。不再吠叫扰民当然是件好事,但我却并不十分高兴:它是习惯了吗?麻木了吗?认命了吗?它看着我,我却不忍看它。
……所以,沿着河东岸的小道,再多走一会儿吧。对我来说,这只是一天繁忙工作后多出的一块活动。但对于奥斯陆来说,这一个小时是它一天的全部。
(3)
一开始我也想和那些大爷大妈一样,就在河西岸遛遛狗就行了。但很快我发现,以奥斯陆的个性,在有人的地方是不能松开狗绳的:虽然没有任何攻击性,但是它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见谁都摇头摆尾扑过去卖萌。如果是喜欢狗的人,可能还挺开心。但对更多人来说,突然遇到一只陌生狗向自己扑过来,还是会大受惊吓。
奥斯陆不但拿捏不好和人打交道的分寸,甚至也不太懂得怎么和别的狗一起玩耍。遇到别人家狗,一开始倒也相互闻来闻去,显得很友好,但突然之间它就开始冲人家叫,发动攻击。如果没有狗绳控制,拉都拉不住。
不是过分亲密,就是过分敌视,这是一只完全没有社交能力的狗。“你不是聪明吗?你哪儿聪明啦?”我忍不住又这样质问奥斯陆。它歪着脑袋看着我,并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我只能一直拴着它,穿过人群,跨过大桥,到漆黑空旷的东岸去。
为什么奥斯陆没有社交能力呢?怀着这个疑问,我开始观察其他的狗都是怎么社交的。
很快我发现,那些能玩到一起的狗,都相互认识。——原来如此!奥斯陆在这一带不认识任何其他狗,当然没得社交啦。
可是那些狗彼此之间都是怎么认识的呢?很快我就有了第二个发现:那些狗的主人互相认识!
张大妈和李阿姨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她们上午一起买菜,晚上一起跳广场舞,有孙子一起带,有狗一起遛。两只狗的友谊从一开始就得到了主人们的鼓励:我的萨摩小宝贝儿,快去和你金毛大哥哥一起玩吧。每两只嬉闹的狗身旁,都有一对聊得正欢的主人。
所以,奥斯陆没有朋友的终极原因,难道竟是……我没有朋友?
(4)
擦!我本来是在研究狗的问题,怎么把我自己绕进去了!奥斯陆不认识其他狗,是因为我不认识这个小区里其他人。奥斯陆没有社交生活,是因为我没有社交生活。要解决奥斯陆的社交问题,首先得解决我的社交问题。——要不是因为奥斯陆,我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为什么我在这个小区里没有社交呢?两年前我们夫妻俩结婚买房,住进这个小区。两个北漂青年,每天早出晚归,休息时间要么在家待着,要么出去找朋友玩。我们没法和张大妈一起买菜,也不能和李阿姨一起跳广场舞,我们能和谁社交?
同一单元的邻居们倒是七七八八看了个脸熟,在楼道里擦身而过时也能和和气气打个招呼,但我连他们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自然谈不上“认识”。很多次打招呼之余,我都有进一步沟通的冲动:“请问您怎么称呼?”但话到嘴边总是开不了口。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楼下的陈阿姨一家。我们之所以认识,是因为我在装修房子期间水管破裂,把她家天花板泡了。我们非但没有因为这件事结怨,反而彼此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我感激她待人和气,通情达理,一句都没骂我。她应该也对我道歉之诚恳,赔偿之干脆感到满意。
由此可见,邻居们其实都很和善,并不难打交道。只是水管破裂泡天花板这种结交方式不宜推广,我始终还是缺少和邻居们相互认识的契机。
所以,当我牵着奥斯陆走在小区附近的时候,举目无亲。我怕奥斯陆惊吓了陌生人,所以赶紧把它牵走,而不是大大方方的介绍:“它叫奥斯陆,它想和你玩儿。”我怕奥斯陆惹别的狗主人不高兴,所以紧紧拽着狗绳,而不是笑呵呵的说:“让这两只认识认识,交交朋友。”
当我牵着奥斯陆,跨过大桥,急于逃避人群的与其说是奥斯陆,不如说是我自己。
(5)
这天我和奥斯陆像往常一样,来到河东岸散步。往日里我总是在一片漆黑中看看河水、树影、星辰,而这一天,我停下脚步,望向对岸那一片万家灯火:我的家就在那里,我已经住进去两年了。可至今我还是不属于那里,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你和我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奥斯陆蹲伏在我脚边。我问它:“你不是聪明吗?你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奥斯陆不知我在说些什么,又扑入我怀中卖起萌来。
多走一会儿,再多走一会儿吧!沿着河东岸的小道,一个孤独的人和一条孤独的狗,一走就是一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