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患者的自杀在自杀者中占比是最高的,达到百分之八十。也就是自杀者中百分之八十来自抑郁症患者。另外的那百分之二十的原因则比较多样。
目前中国不同程度的抑郁症患者粗略估计人数一亿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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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一些宏观的概念,比较大的数字。但这些没有肌理感的数字背后,则是一个个具体的人的生老病死,创伤痛苦。这些人的每天坚持活下去,就可以称之为一种战斗,这种战斗不是你死我活的向外拼杀,而是一种内部的自我碾压与说服,不断的碾压与说服。而人的年岁增长,就是对这种内部自我征战的平息和调适。在此之下,依然有人选择走向自决。我甚至相信,加缪当年如果不是出了车祸和意外,他很可能会选择类似的道路。这是我从他的《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得到的印象及推断。一个无知黔首的自杀和一个智者的自杀,在某种意义上具有同等的悲壮性。即便前者只是情绪冲动,无法化解内部的瞬间的困境,而后者则经过深思熟虑的思考和选择。这所谓的“某种意义”,主要指文学上的意义。文学赋予每一个生命以平等的尊严,这是只有文学能够做到的。这样的文学意义旨在跟世俗价值造成一种对抗。文学的意义在于对人类社会的潜移默化。我们很多固定的审美和概念,就是来自这种文学长期绵延的结果。比如最早的时候,人们把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当做一种审美,当这种类似的审美绵延而固化,就构成了经典意义上的美学,如那些古典的绘画,诗词,春花秋月,而终至于慕雅之流俗。于是现代性的审美走向了一种反面,乃至构成一种审丑性的文艺风尚,在音乐上出现摇滚,在绘画上出现野兽派,在文学上出现二十世纪后期的各种怪力乱神。
怪力乱神何来?它是来自人类整体性的精神世界趋于压力饱和前的状态。二十世纪是一个价值观冲突分裂严重,人类集体性精神迷茫的世纪。当然这是对于在时的探索者而言。于是二十一世纪的人类精神,就趋于了当下统计学意义上的近百分之十的抑郁症患者的整体性倾向。
这仍然是着眼于宏观视野,但具体而微,在时间的荒野和空间的蛮荒之中,我仍然覷见一些幽远的亡灵,徘徊在人类一路前来的坎坷中。王国维、老舍是投湖自尽,还有傅雷。傅雷的自决,跟茨威格的自决具有同构性。都是引同夫人一起,在一种十分清醒而不是冲动的状态下作了了断,都是对于所处时代的拒绝跟所处环境的不抱希望,包括对人类文明传承的绝望。如果说这是时代性的,茨威格眼见二战间纳粹统治下的人文精神之断裂,傅雷眼见当时的不可能再左冲右突的绝境,那么还有一种则是徐迟式的,他在八十多岁的时候选择从高楼凌空而下。
我的一个元小说《诞生》,里面专门有一大段谈到文人的自杀。发在简书网站后被锁帖,负责小说板块的张舟娜偏爱我的小说,每每做网页推荐,她跟网站管理员沟通后告知,你只要把自杀的那段去掉就可以显现。目前来说网站比人本身更加敏感,这是当下的时代气候。管理员说自杀的话题不宜出现在公共领域的文字中。于是我删除大段。其实自杀这个话题,不仅在当下的“正能量为要”的时代气候下是不被嘉许的,即便在任何一种宗教和文化中都是被否定和禁绝的,比如基督教。也即人一定要活下去,活到被上帝收走的那一天。这是人的卑微而又庄严的使命。而且要战斗,要站立,海明威就是一直在讲这个,讲人的不可屈服的精神。但海明威也自杀了。
所以自杀未必是怯懦,在某一个特定人群之中,自杀代表的只是一种清醒的选择。“我觉得这样的路径最好。”一种深思熟虑。日本虽然继承自中华的古文明,但他们一直有自己独特的生命审美,尤其倾心于自杀。二十世纪的日本,先不说田中英光,有岛武郎,只说顶尖级的作家如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太宰治,川端康成,都选择了自杀。尤其三岛由纪夫在决定剖腹之前先高强度地锻炼身体,练出成块儿的腹肌,练掉赘肉和多余的脂肪,然后再选择切腹,这样在切开的时候,才不至于流出白花花的丑陋的肠油,这种贯彻生命至终的审美的确是秉承菊与刀之精神传统的日本生命美学。
对于我来说这也是一件深思熟虑的事情。我从很久之前,可以说从青年时期,从少年时期,都一直隐隐面临或者说思考这个问题。思考这个问题并不等于马上动手去做,而是觉得这种路径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选择中,具有另一种的,不次于站立,或者战斗到底的生命庄严感。比如有一天,衰老,瘫痪,老年痴呆,或者植物人,这种必然性降临的时候,已经失去了自作主张的权限和能力。那才是更加悲哀的事。此刻衰老和疾病还不那么显而易见,但是它们正如夜色一般从四面,从生命的尽头,从四野潜伏而来,从每一个看不见的空隙中靠近……其实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早就不再抑郁,因为我把向内的完整性看得高过了跟心灵之外部世界的潜在对立。但是我仍然对魏晋韩馥式的自决充满一种啼笑皆非而又深刻的理解和体贴之同情。人类的悲喜剧贯穿在每一个貌似好笑的外相之下。韩馥式的自欺欺人的惊恐和忐忑,跟卡夫卡式的受迫害幻想之间有无决然的不同?至少都是一种内在的紧张逻辑。所以都是我的同类。
弱者跟强者是不是两种人类?卡夫卡是生病死的,普鲁斯特也是。生病而死被称为寿终。但每个人身体的,或者说生理性的疾病,跟神经质的心理往往难以彻底脱离干系。林黛玉是虚构的人物,但是具有逻辑上的绝对合理性,林黛玉、林徽因和鲁迅都死于肺结核,被徐志摩视为天仙的蔓殊菲儿也是死于肺结核。肺结核专宠彼一时期的文人。但肺结核患者个性上往往有一种内在的一致性,即不容于世的个性敏感。鲁迅可以敏感的同时且坚定不移——他的移不在态度,只在一种怀疑主义的精神,也即他十分晓得世界之不可拯救,但是决不放弃,直到最后一刻。韩馥是弱者无疑,且有窃名之腐,卡夫卡却不是。卡夫卡的世界观如此坚硬。他是用最敏感的触须去传递交感神经,但他的态度同样坚定不移。包括他说死后作品要全部烧掉。如果有人注意,林黛玉最后也是把诗稿全部烧掉。这种作品自毁式的文人,另有一种内心的建构。不是不重视作品,反而是格外看重,然后把世界看得没有了那么重。
很多年前了,至少十多年前,我跟章红说,能够像别人那样平静的一天天活下去,对我也是一种福祉。后来我们不再联系,但我记得那些话。我还跟她讲,我充满了缺点,而且有毒,就像一个蜘蛛网,我知道自己某一毒性的存在,既腐蚀某一时段的自己,也破坏我的涵养,放射于外围世界。她说我也充满了缺点,就像一个渔网,不美,还网不住鱼。当时的话题起于张爱玲的一本遗作,小说里说,九莉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缺点,像镂空纱。章红的渔网之譬是对比于镂空纱的美而自谦。但镂空纱,渔网,蜘蛛网,所有网的共性都在由缺点也即空隙构成,是说遍身缺陷的人也独自构成某一物体。只是一种自况。张爱玲瘦弱文静,内心却冷静坚强,一个孤独的老妇人不小心折断手臂,一个人不声不响去挺远的医院治疗。有个社会问卷就曾把一个人去住院当做最大的孤独,至少比一个人去吃火锅还要孤独。张爱玲内心有静气,不为情绪所冲动,也许是自小的环境所造就的修养,她是一个贵族支脉的末端,保持住了一个贵族应有的涵养和体面。关键的这里说到她,是想说她竟然坚持到了最后,在一个人的孤独的晚年,一直不做他想,一直活到七十五岁,晚年听闻三毛自决的消息时,她还略感惊奇。她自己一直平静地坚持到最后一分钟。张爱玲是二十世纪的文人,二十世纪是整个人类精神史上最偏于科学智性,唯物主义主导的阶段,是人类有史以来自然科学思维或者说价值观占据最上风的时代,怪力乱神只是琐屑,只有启蒙主义开始的,或者说文艺复兴开始的自然科学思维成为二十世纪人间的主流。张爱玲秉承这一点,门罗也是,阿特伍德也是,都有一种清明冷静的坚定智性。泛神论和神秘主义以及宗教思想在她们那里没有存在的空隙。她们坚定地面向坚硬的时间。关于宗教信仰,张爱玲说过一句话,不凭借任何宗教等精神外力而能一天天活下去,面对人生的种种,才是真正的修为。2023.10.22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