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发现父母不会做家务，是在我小学时。
当时我担任班长，管教室钥匙。有一次爸爸因为起床晚了，早饭自然也出得晚，同学们进不去教室，便来我家找我。
小学生们很喧哗，远远就听到了他们的声音。身为班长的我，居然下意识地做了一个令人万分费解（直到现在也让我无比羞愧）的行为——我立刻跑出门去，大吼：“谁让你们来的，快滚！”
我爸赶紧出来，脸上挂着笑，对呆若木鸡的同学们说：“小同学们赶紧进来坐！”
我板着脸侧身，让他们进屋。
沙发上没有任何空间，全部被衣服袜子堆满。我把那堆乱七八糟的衣物抱到自己的床上，总算有个地方给他们坐。
见此情景，同学们也没久留，取了钥匙，跟我爸告辞就走了。接下来的几年里，再也没有人来过我家。
二
我曾经以为家里很乱是因为父母很忙。
我爸确实忙。
他那时刚刚被调到一个烂摊子一样的单位做头头。我每天只有一顿饭是和他一起吃的，就是早饭。因为他说小孩子必须吃早饭，所以每天早上给我做。然后中午经常有应酬，晚上一直加班。
可是我妈一点都不忙，她是银行有编制的正式员工，朝八晚五，极少加班。可她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打麻将。这样便很少能顾上我。我每天放学后自己回家写作业，如果到快8点了父母还不回来，就步行去2公里以外的姥姥家吃饭。
每到这时，姥姥就知道我妈又去打麻将了。她很心疼我，一边招呼姥爷给我加菜，一边用她热乎乎的粗糙大手裹住我的小手，问我冷不冷，走路累不累，“先吃两块饼干垫吧垫吧，很快吃饭”。
饭菜上来，她一边看我狼吞虎咽，一边嗔怪她的女儿：“就是懒！天天灶台上的灰有一尺多厚，也不知道擦！”
三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妈很懒。
她每天早上要睡懒觉到7点半，然后去上班，中午做一顿午饭。晚上绝大多数时间是有牌局的，打到十点多回家睡觉。
那唯一的一顿午饭也是糊弄出来的，经常是一块肉、一只大白菜切吧切吧，加上一坨粉条丢进去，熬一熬，锅来了，放点面条进去。
我自然是不愿意吃的。她很干脆：“不吃拉倒，有本事三天别吃”
哭闹到最后，我还是会嘟着嘴怏怏不乐地开始吃。这个生活细节带来的后遗症是：离家后，我再也没吃过汤面条。因为实在是深恶痛绝到骨子里。
有时我爸单位做东，便会把我带去应酬的地方吃好的，那么她连午饭也不用做，自己在街上买点乱七八糟的凉皮之类的将就一下，就算是一顿。甚至有时候连凉皮也不吃，就买半个西瓜用勺子舀来吃掉作数。
她不觉得有什么。因为她是一个对生活不大讲究的人。
我爸做饭水平基本上也是如此。因为出身农村，又是长子，物质水平极低。对吃的几乎没有要求。加之工作忙，做饭就成为生活负担。怎么简单怎么快怎么省事怎么来。
所以我的记忆中，我吃过的饭只有3类：我爸妈做的极难吃的、姥姥姥爷做的极好吃的、饭店里超级美味的。
四
在我30挂零，开始思考和谁结婚时，我问我妈：“我奶奶家负担那么重，你是怎么下定决心和我爸结婚的呢？”
（我的爷爷奶奶都在农村，我爸姊妹6个，我爸是老大。结婚时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在上学）
我以为接下来听到的将是一番感人肺腑的爱情宣言，结果她怔了一下，脸上挤出一抹成人的那种尴尬而羞涩的笑，脸上微微有点发红，说：“嗯……那个时候大家都穷啊！也没想那么多啊……”
后来才明白，我妈不是富有牺牲精神，而是过往的生活经历，让她根本没有想过那么多。
姥姥姥爷都是铁饭碗，姥爷的收入很不错，且只有3个孩子。所以我妈自小生活环境非常优渥。因为营养条件好，她有一口那个年代的人罕见的洁白无暇又异常坚固的牙齿。对比同龄人的四环素牙、缺钙牙，我妈已经算得上白富美。
后来我见过一张他们恋爱时期出去郊游的照片，我妈戴着墨镜，躺着最时兴的大波浪卷，头发黑亮有光泽，涂着口红，几乎有80年代女明星的既视感。
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下，她对钱没有太大感觉。不屑于贪小便宜，更不屑于损公肥私。
因此，领导后来给她转岗，让她发一切钱和福利：从工资到补贴，到办公用品，到妇女节的卫生巾洗衣粉，中秋节的月饼、过年的米和油……甚至后来单位成立了一个图书馆，让我妈负责管书。谁都没意见。
爸爸是姥姥在一次开会时相中的，姥姥打听完他，就找来介绍人说媒，然后他们就恋爱、结婚了。我妈生性单纯，对强势的姥姥言听计从。在短暂的恋爱生涯感觉我爸也不错。
更重要的时，自幼优越的生活环境，让她从未面对过经济上的窘境，所以她从未想过和我爸结婚以后，可能面对的困难。
说白了，这是一个80年代凤凰男和孔雀女的故事。
五
姥姥没有看错，我爸是极为上进的奋斗型人格，婚后收入一直提升。虽然有一段时间在城里上学的姑姑叔叔经常到我家吃饭，有时还住我家，但整体物质水平还可以。
我家是整个家属院第一个买电视、冰箱、空调、装电话的。装冰箱那天，邻居们都涌到我家，七嘴八舌地计算着冰箱开一次费的电是2毛钱，弯下腰来反复叮嘱我“小孩子要少开，太费电啦”。
尽管家里各种电器一应俱全，但是永远乱七八糟——
衣服袜子永远呆在沙发上；
要找一件什么东西，需要把所有东西全部倒腾一遍，累得全身是汗，面红耳赤；
雨伞永远瘫成一坨，伞骨永远是折断的（我直到上高中才知道雨伞是可以收成瘦瘦一捆的）；
脏的衣服和干净的衣服混作一团，要仔细分辨才知道；
我爸妈每天在家里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剪子在哪里？”“XX怎么找不到了？”“你看到XX了吗？”
有一次，我妈的几个牌友到家里来找她。我正在写作业，因为讨厌我妈打麻将，也讨厌这几个天天和我妈打麻将的女人，所以就没有给她们腾地方（把衣服从沙发上搬到床上）。
她们脸上挂着尴尬的笑，讪讪地站在那里，说些“真乖啊”“不用家长监督自己就知道写作业”之类的话。后来我妈回家见此情景把我狠狠骂了一顿。我回怼：谁让你这么懒的！
六
可能是因为娶了城里姑娘，我爸对我妈没什么要求，尽管她懒、不做家务、花钱有点狠，我爸也不说什么。
每次他出差，都会给我妈带各种礼物。刚开始是珍珠项链之类的，后来就是黄金、铂金饰品。只是她嫌戴着和摘下很麻烦，都给了我。那时的公费旅游也很时兴，只要能带上我妈，他都会带上。
在我快十岁时，他们还去照相馆补拍了结婚照。
印象中，他们大的争吵只有一次。
那天我发烧了，放学后头痛得做不了作业，挣扎挪到床上躺着。我爸很晚加班回来，发现我脑袋烫得很，赶紧给我做面汤、吃药、灌水。等我妈半夜终于打完麻将回家，和她大吵一架。
在家务和做饭上表现得乱七八糟的她，对我的学习也从未问过。有一次，她把钥匙拉在家里，进不去门，便到学校去找我。结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好在最后遇到我的班主任，这才知道我已经升五年级了。
或许是中国人都喜欢不劳而获和投机取巧，我妈的懒，在我们那个小县城被视为好命——婚后我爸职位一直上升，我自小学习成绩优异，从未让她操心。所有女人都羡慕我妈，说她 “傻人有傻福”“命好福厚”。
七
在我开始相亲以后，有一次满是好奇地问过我爸：“我妈懒、不做家务、花钱也不节约，你为什么几乎没说过她？”
我爸笑笑，说：“你妈虽然有很多缺点，但她很善良，对你爷爷奶奶也很孝顺，而且她很喜欢坐那里库嚓库嚓吃这吃那“
我妈很喜欢吃零食，经常抢我的零食吃。我在这边哭，她在一边边吃边安抚我“吃完再给你买啊，别闹了”“行了行了，吃完这个我就不吃了”
我惊讶于“经常坐沙发上库嚓库嚓吃零食”是一个优点？？？
后来才慢慢领悟，奶奶家的人，是极少吃零食的（因为小的时候穷，没有吃零食的条件，也就没有养成这种习惯）。我爸看到我妈坐沙发上用一口好牙吃这吃那，有一种家的温馨感和幸福感，或许还多多少少掺杂着几分成就感。
在这样乱七八糟的家里过了9年，我就去外地高中住校了。那时的我以为全世界的家都是这样的，直到我遇到这辈子最好的朋友panda。而我与父母第一次关于“不会做家务不会做饭”出现冲突，则发生于今年的4月（见下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