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我正上初二。
那天早上,班主任张老师到班里来,说跟大家商量一件事。跟我们这里山村学校手拉手的那所城里的学校,他们这两天就要到学校来扶贫,会给一批贫困生捐助,每个班都有几个名额。意思很明显了,张老师问大家,看班里选谁?
大家都面面相觑,毕竟贫困这种事情,不是我们一帮学生能懂的。平常大家在一块儿生活,学习,关注比较多的是学习,至于谁家的家庭情况怎么样,好像还真没注意过,至少我是这样。
我有些担心,一直低着头。
一会儿,张老师让大家安静下来,说,他考虑过了,综合了大家的情况,他觉得我们班有几个同学,他提名一下,大家商量。然后他说了两个同学。
我更加担心,一直不敢抬头。
果然,张老师停了一下,说了我的名字。他说,某某同学的情况想必大家也都知道,他父亲虽然是咱们学校的老师,但身体一直不好,没法上课,只能在传达室帮忙。这位同学的家里情况也很不好,这些年为了看病,经济很紧张。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一直身体不好,经济紧张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但这些年父亲的确一直到处看病。我们家兄弟姐妹也多,张老师说的应该都是真的。但是——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很难过,比看着父亲服药更难过。我的脸通红,头垂得更低。
记得那一刻,教室里非常安静,我感觉所有同学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
张老师的提议通过了,事情就这么定了。
下课后,我们几个获得提名的家伙不约而同的到一个角落汇合了,我们彼此看看,都很脸红,然后趴在栏杆上望着底下的升旗台,可能很快,我们几个就要在那里,当着全校几百名师生的面儿,站在大家前面,接受捐助。我见过捐助的场面,就是那样。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冲动起来,我希望天气突然变化,或者别的什么原因,那所学校的人来不了。
遗憾的是,天气一直很好,那所学校的老师很快来了,还带了很多学生,还有媒体,那些长筒摄像机,是我第一次见到。全校学生整整齐齐地坐在底下,听着主席台上讲话,这个讲完那个讲,我低着头,非常紧张,全身都不自在。我听我们校长致辞时说了一句
“天公作美”,我那会儿真的感觉应该是“天公不作美”。它不应该这么晴朗,太阳也不应该这么刺眼,晒得人满脸通红。
后来的程序,就是我以前所看到的,讲话完毕后,戴红领巾,那些上台给爱心人士和领导们戴红领巾的同学,个个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上台敬礼,怎么戴也是经过培训的,他们手法娴熟,很快戴好了,又敬礼,然后下台。我很羡慕那些学生,感觉这才是一种荣耀。
然后我们这一批贫困生上台了,在万众瞩目中,接过捐助的物品,然后站好,面对着大家,因为底下要照相。我眼神慌乱地看了一下底下,赶紧低下头,只觉得仿佛万道利剑像我刺来。
后面的事情记得不多了,好像有同学作为代表上台发言,表决心,然后还有什么,总之还坐了好半天才带回去。
回到班里,大家都热烈地讨论着,说不知道这个星期回家能不能在电视上看到自己。我低着头静坐着,一句话也没说,脑袋嗡嗡响,太阳穴汩汩跳。也没有人到这里来看都捐了什么,大家好像已经忘记我了,而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张老师来了,说,某某你们几个一定要好好学习,你看人家给你们这么多东西,一无所图,完全是发自内心想帮助你们,你看他们多有爱心!你们将来要回报社会。然后以此为契机,对大家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时间一天天流逝,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发生,大家渐渐淡忘了那天的事情,我的印象里,也渐渐淡化了。但没有消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会忽然想起那天,我觉得我跟大家都不一样,他们肯定也这样认为。
当然十几年过去后,现在我早已经想明白了,这完全是自己的虚荣心作祟,别人的一片爱心,在你看来还成了折磨,这真的是不对的。但我还是觉得,我们完全可以以另一种形式来做这件事,毕竟那个年龄段的孩子,是想不了那么周全的。可能他们需要的关心,需要别人的尊重,比一些物资更重要吧——或者至少,我们可以更平等的来做,没有贫贱,没有高下,不要让他们站在前面,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摄像机前面接受,因为这样,可能他们在得到一些东西的同时,心里会觉得失去了点儿什么。而失去的这些,对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弥足珍贵。
之所以想起这件事,是因为今天学校也在搞捐助,同样的形式,同样的做法,十几年了,一些东西一点儿都没变。
如果将来我儿子面临这样的情况,我想我会给他请个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