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三月十九日,星期四,下午五点十八分,天气,晴间多云;气温,23度;日出时刻,上午六点四十八分;日落,下午六点五十五分;距离回校上课,十天。我不厌其烦地记录下这寻常一天的关键时刻,是因为,今天对我不寻常。
去年的今天,年届不惑的我,决定开启另一场漫长的精神跋涉:每日坚持撰文不下千言,绝不间断。从一开始,我的目的就很明确,这不是日记,不能仅仅囿于自己的精神小庙吐露衷曲。如果那样,纵然遐思迩想,也不过是自娱自乐。我有野心,要写出一部属于自己的私人精神史诗。那里面,应该有我对于生活的领悟、教育的思考、管理的擘画、现实的针砭、亲朋的深情;更应是我对于自己读书生活的忠实记录、心路历程的深切披露,以及自我灵魂的庄严省察与坦诚拷问。显然,这是一个宏大到令我有些胆怯的目标。从去年这一刻我写下第一个字开始,在最初的两个月里,我甚至都做好了随时半途而废的准备。这倒不是我要预留退路,而是之前多次失败尝试的记忆过于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记得儿子刚出生那会儿,我一度感动于周国平那部饱含深情的育儿笔记:《妞妞》,便雄心勃勃地打算每天撰写自己的亲子日记,记录与孩子共处的每一个动人时刻。我甚至一度开始憧憬在儿子长大成人的那一天,我可以有机会将那些珍藏着我们之间动人故事的文字郑重其事地交给他,从而书写一段父子情深的佳话。遗憾的是,所有故事的开头都意气风发,却鲜有功德圆满的美丽结局。我的,也不例外,坚持了两个多月后,工作、生活的琐事缠身,宏伟计划便无疾而终。那期待中的完美记忆,变成了至今还躺在电脑中的残篇,一晃,十年已过。
重新接续起这段因缘,已经到了2018年的春天。儿子上二年级了,但第二学期开学有一些不在状态,我有些担心。面对快十岁的他,我总是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与他交往的方式。因为,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孩子渐渐长大,过了十岁,就将从幼童走向少年。随着对这个世界越来越密切而积极的介入,他一定会认识更多的朋友,扮演多姿多彩的人生角色。而他的心灵,也将更为细腻善感,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变化。总而言之,他将逐渐褪去懵懂未开、烂漫天真的孩子气,而开始对自己、对人生产生一种日益好奇与渴望的思考。一句话,儿子开始有心事、动心思了。我很清楚,这是他成长中的关键时刻。作为父亲,我必须与他建构一种新的沟通途径。
就这样,从2018年3月9日起,我又拿起了笔,开始每周给儿子写信。与他分享这一周的生活、学习经历与感悟。与当初无比激动地迎接孩子降生那一刻不同,年届不惑,生活与工作的重担一起袭来,谈论梦想,似乎已成一种奢望。说实话,一开始的家书写作更类似一种尝试,并无特定目的,甚至有些得过且过。打算写到哪里算哪里。即使中途放弃,也不遗憾——虽然,给儿子写第一封信时,我曾信誓旦旦会坚持。毕竟,在儿子眼中,我是从修玩具到陪他玩耍,到辅导功课的那个无所不能的全能老爸。但对于如何维护这个人设,我是缺乏持之以恒的信心的。就这样,絮絮叨叨、拉拉杂杂,在不知不觉中我竟坚持了一年。这一年,我一周不拉地给儿子写了四十三封信,共计十五万五千多字,自印了一本家书集,送给他作为新年礼物。翻看书页的那一刻,我被自己能坚持下来吓了一跳,开始真正意识到,这件事能做下去。于是,我正式决定继续这场精神跋涉:积十年之功,每周不间断,一直为儿子写下去,陪伴他长大成人。在他十八岁成人仪式上,我要送他一本正式出版的家书集。至今年此刻,我的家书集已出两本,写了一百零六封信。
我之所以要回忆这段经历,是因为家书正是我当下每日写作的逻辑起点。在为孩子的书写中,我体会到了写作中那种在骋思驰怀中获得的真正心灵上的自由。人活一世,有太多身不由己之时,如果自己的思想也不能完全属于自己,那就真得贱若蝼蚁,甚至与行尸走肉无异了。虽然生存于体制之内,但从本性上说,我却是一个极端厌恶规矩束缚的人。我无比向往那说走就走的旅行,与无拘无束的人生,却总是无法鼓起勇气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岁月荏苒,马齿徒增,当工作的、事业的、家庭的、亲情的那些因袭着的重负一起压上肩头时,我只能选择与内心中那个真自我渐行渐远。身为物累、心为形役,人到中年的沉重与疲惫,实在是难以为外人道的。所幸,我的工作与书本为伴;我的生命,因读书而鲜活,中书君与管城子结我一生翰墨之缘。德国诗人诺瓦利斯说过:哲学,就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去到处寻找家园。写作,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的文章也许并不高明,却可以让自己暂时卸去俗世的疲累,徜徉在完全属于自我灵魂的自由王国之中。一年来,我谈古论今、说东道西、立存此照、追忆往昔。家长里短,可作信史;嬉笑怒骂,皆是文章。在自己的文字里,我是我精神世界的王。我得意于电光火石之间的妙手偶得,动情于雪泥鸿爪之中的动人瞬间,聆听那悠长渺远的空谷足音,领悟着经籍典策里的微言大义。我越写越放松,越写越自如,每天看着那一个个文字如悸动于心头的精灵,总是让我酣畅淋漓、欲罢不能。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傍晚坐在电脑前,以我手写我口,无人拘牵的任性与随意,是自己一天最为期待的美妙感觉。我相信,只要我的生活还在继续,那么,我的笔,就不会停歇。
拭目以待吧!与文字邂逅,是我能感受到的最美丽的灵魂之舞。366天,我已写下635485字,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