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想起老屋竹园。
我家老屋后有一块竹园,从我记事起,如老屋,它就在。如今,老屋不在了,我们搬离了,竹园也荒芜。
最近一次去看“老屋”,是2019年4月。以前曾住着十多户的徐姓老屋眼前片瓦不存,那个长宽的石板台阶,那个热闹的大门楼没有了踪影,全变成两块冷静的荒地。只能从几只残破柜片上依稀寻着当年痕迹,判断着家屋位置。站在那儿,难以相信这是我们曾经住过生活过的地方。恍如隔世,唏嘘不已。
图:老屋后的竹园,拍于2019年4月。
那片竹园还在,几杆竹长在杂草丛生中。原来的模样变得难以相认,陌生,苍凉。原有的小径无从辨起,只得远远的将它看了一眼。竹的存在,仿佛是在等待我的到头,也仿佛是一种守候,如不离家的一只老狗。可我,却不敢向前相认,我只有惭愧。
老屋炊烟袅袅,在那些个春秋冬夏,日日月月,不经意的岁月中,平常的日子里,竹园与老屋相伴。若干年后,它与老屋一起,成了我对故乡的怀念。我在那里出生,我的根在那里,那里有我的童年和少年。
春天是竹园最富于生机热闹的时候。冬寒才刚过去,就有人来挖冬笋。冬笋个头不大,不易发现,衣黄,肉嫩。冬笋如梅花,是早春的信号。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水田开始有了忙作的身影,翻耕,做埂,育秧。这时,竹园的新笋悄悄地露出了头,钻出了地面。
挖笋是快乐的记忆。发现新笋,跟捡着了宝贝似的,如夜行看见了灯火,使眼前一亮。只见土层有了几条裂纹,轻轻地扒掉浮土,青色微黄的笋尖头就冒了出来。有的或已探出头来,在荒草腐叶中鹤立鸡群。欢欣雀跃,举起锄头,小心的将它挖出。切莫心急,得从边缘扩挖,若想一下子挖成功,说不定就腰折了,致笋破碎,身不完整,便失去拿上街卖的机会。
小时候,我们放学回来在屋后遍地寻找笋的身影。有的躲在草盆,农人码堆的稻草——牛过冬的粮食下面。笋从底下长出来。
挖了新笋,总是放在厨房水缸脚沿边。老屋家家都有水缸,吃水从井里挑回来,贮存在灶边的水缸,水缸脚下的地面总带着潮湿,清凉,利于笋的保鲜。
炒竹笋很好吃,尤其是妈妈炒的竹笋,更是人间美味。与蒜同炒,放点辣椒粉,笋白蒜青辣红,色味俱佳。笋的鲜香原味是最难忘的。
清晨,阳光照例从屋后升起,和绚而温柔。斜射过竹林,薄薄的雾气,五光十色,犹如童话的世界。我记得在竹园背书,早晨的竹林,空气清新,又很安静,人精神饱满。但我已忘记念了些什么,但我相信每一棵竹都曾听见过。背完书,我带着快乐与收获,快乐地上学去。
你会发现,脚边的竹笋长高了。昨天还在脚面,今天都长到脚踝上了。那些率先出个的,窜得更快。一晚上就高出了你的个头,让你惊讶。不知什么时候,地上掉落了一片片笋衣。几年前跟阿宝说起竹,他告诉我笋衣叫“箨”,我也因此记住了这个名字。
笋衣掉下来,清脆有声。我总觉得,在乡村万籁俱静的夜晚,我一定听过它们掉落下来的声音,乃至想象它们落下时在空中的姿势。笋衣掉落为自己的成长高兴,而我则在它快乐地成长中香甜入睡。
很快就插秧了。我们把笋衣捡回来,用铁钉将它戳撕成细条,撕开作为扎稻秧的草。笋衣沾水更牢,不易断,不易松散。如绳索。在过年的时候,也用它来系肉。
秧田绿了,竹园一片生机,新竹像一个个少年,秀颀挺拨,生机盎然,青春勃发。它们站立在老竹身旁,成为竹林家簇中的生力军,长高到须仰头才见。看见它们新老交替相扶互生,融洽和睦团结向上,心中油生力量。
夏天,菜园瓜果飘香,小蝴蝶飞来飞去。竹园也走向成熟。新笋与老竹渐齐,长出新枝新叶,如量体裁剪,鲜嫩发亮。晨风轻拂,像少女婷婷,衣袂飘然。
在某一个黄昏,夕阳从老屋前面反射回竹林。岁月安祥。有蜻蜓停在竹林竹叶上。有灵珑的红蜻蜓,有壮健的乌青蜻蜓,还有一种小小个的蜻蜓。细长的身体如一根牙签,因此头见得大,两片羽翅依贴在削肩上,轻盈似纱。它这么小,这么小,却不易捉到,也许是出于怜爱,不过于粗暴,终于让它逃脱。因为一旦抓到,它的柔弱经不住你的拿捏。不像对待乌青蜻蜓,用竹枝作网,一下子罩上去,将它粘住,即使翅膀再硬,也跑不了。傍晚,蜻蜓像在做梦,很容易抓到。我们喜欢抓红蜻蜓,红蜻蜓好看,个头圆润,头是金色。发现我们它时,头转动一下。但晚了,一对彩翅已被我们捏在指间上。看它挣扎,扭捏着,乱舞了小爪子。若是清晨,你几乎抓不着它们。似乎是阳光给了它们神奇的力量。很敏感,动作倏忽飘然,还没等你近前,已腾地飞走了。
竹林是我的乐园。我常常到竹林中来,不仅仅读书,无事时也喜欢上来。东望望,西瞧瞧,像为了寻找什么,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竹林中原有一棵桃树,实际只能说是一株苗,大概是父亲栽的。也开过寥落的几朵花,好像是为了说明:春天来了。但不记得有结桃子,它不能够长大,总是细瘦的,或许是太孤单了。不过,在高大密集的竹林下,它是很难长大的。只是长错了地方。
桃树旁还有一棵杜仲。棵不大,锄把粗细。我喜欢摘它的叶子玩。是秋天了。叶子落下,或发黄了,摘一大把,锤碎它。因为有丝,不断,粘连成一团,拎起来成一挂,像渔人废弃的一堆乱网。
冬天的竹园很有风致,我很欣赏。可以说是美。下雪了,雪不大,漱漱从擦着竹叶,纷纷落地。林地下斑驳的白了。林间尽是淡淡的粉雾围笼着,真像是撒了一层面粉在它们的身上、头上。有一年下大雪,是2008年吧。屋瓦上白雪尺余厚,沉沉地覆压着老屋,不堪重负,看着都慌。竹子都低下了头,一身白,很叫人肃穆。那么轻的竹叶上,也堆集了白雪。我想,这是雪花与竹叶最好的相拥了,总觉得它们在窃窃私语,亲密友好得叫人嫉妒。
山上的松树被压弯,咔嚓嚓,断了。大雪压青松,松树原不怕压的。然而实在寒冷,全身上下裹着一层冰凌,是冻折的。
竹不怕。竹身光溜溜的,仍是修直。竹头垂下,压得很低,觉得要断,但不必担心,竹轻轻地一抖,雪花成朵纷纷滑落下来,竹枝竹叶悠然抬起头,昂然挺立。雪再一次堆集,压弯低头,到了一定重量,一定时候,竹又那么轻轻地一晃,将雪朵抖落。因为竹不仅坚韧,更在于它韧中有柔。竹的这种品质和作为,很叫人敬佩。松树被雪压折,我想过于刚直是一个原因。
竹,岁寒三友之一。历来被人敬仰,被文人墨客歌咏。
郑板桥喜画竹,他吟诵的竹,也为我们所熟知。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竹的品格让世人称道,也在于它的实用。
在老屋,过去的年代,竹与生活是密不可分的。
用竹做竹床,做竹椅,做竹柜等等。我家那时就有一张竹床,是爷爷在的时候做的。竹床的好处,就是夏天午睡,没有比它再好的工具了。平整,光洁,弹性,不必担心被搁着划伤。师傅的手艺精,如若你见着,只让你竖大拇指,开眼。
家里的碗柜也是竹制的。两层,底下有高脚,顶上还可放东西。打开碗柜,存放菜饭,还有父亲从街上买回来的鸡蛋糕,我喜欢吃鸡蛋糕。
小竹椅轻巧,很方便。夏夜,随手拎一只竹椅,到土场乘凉,蒲扇轻摇,孩子们在小河边追着萤火虫玩,也是很难忘的。
竹制的用具也不不少。蒲篮,大的用来晒稻谷,晒黄豆,晒小麦。小的用来扬苞灰,晒花生,萝卜干之类。粪箕,这是常用的农具,担灰挑土,平常挖红薯,也是一担粪箕。打屋基挑土,做泥活,粪箕不知用坏了多少只。以前农贸市场有专门卖的。现在应该还有卖,不过,用得很少了。
再是竹箩。装箩卜,装大白菜,还可以用来装柴——松针。
装衣服。河边,小媳妇们在洗衣裳,木梆子棰得清脆响,她们的身边就放着一只或大或小的竹箩,干嘛用的?装洗换的衣服呀。
做这些农具,得专门请师傅——篾匠上家里来。事先准备好竹子,选陈年皮黄的老竹,砍断,去枝、梢,扛回院子备用。篾匠的一把刀,实在的神奇。丝丝条条,在那把刀口下,顺滑柔软。其实,篾匠刀是很笨重的。扁扁的,看上去一点也不灵巧。但刀口锋利。主要还是师傅的手灵巧。破制好的丝条竹线,在一双大手中翻腾跳跃。蒲篮,竹箩,粪箕等等各种形状器具随之成形。那不仅是农具,是艺术品,也是生活和岁月。
还有,洗碗涮锅用的“杀猪”,足现竹制功夫。老竹,锯成一节节竹筒,拿在手中,夹放腿间,用竹刀从无节的上端口依次均匀劈开,再把每一根竹条内的内壁掰掉,留下外面带竹壳的一层。再将这一层横切剥成四五层薄片,再竖切,剥撕成一根根牙签粗细,下端由竹节联系,上端若干竹丝,就成了洗碗涮锅的神器。不嫌弃,撇一根可当牙签用。
连雨,盼晴,将此“杀猪”倒立,置于灶堂口,以用来祈祷天晴。这算是迷信,不过,我们有这种习俗。
破制“杀猪”,都是在一天收工后,晚饭前,利用这个碎时间,师傅破制几把,像是人情,好比是买主送次的意思。在这当会,彼此聊聊家常,师傅走东家跑西家,手艺人见事多,不缺话聊。即使是那样细致的活儿,照样一边谈天一边手上不停活。这是很温馨的场面。饭熟了,尽家里好菜招待,大家吃得很舒服。关于篾匠,关于竹品制作,实可以专写一篇。
显而易见,那个时候我们的生活离不开竹。竹从小到大,都可以为我们所用。真大不了,还可以当柴烧。干竹子易燃,烧起来滋滋有声,冒油。竹根还可以利用。细竹根用来制作烟筒。大竹根即竹篼,在巧手中,还可雕成竹艺品。譬如笔架,胡须飘然的老头的脸。
只是,这些现在都用不上,很少见了。只偶尔在菜市见到竹笋,但离我小时候,离老屋,已经很遥远了。
岁月叫人怀念。每每,我总会想起老屋后的竹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