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帕斯卡
因百万年前浩瀚古海崛起的青藏高原,南起喜马拉雅山,北到喀喇昆仑山,西自帕米尔草原,东至横断山脉,岗底斯、唐古拉、念青唐古拉山脉横亘中部,万千雪峰,直刺苍穹,庞大山系,如大地上扬起的滔天“巨浪”凝固于通往地球第三极的大地台阶之上。“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唯庄子之言可喻。雄浑神秀的广袤高原,自然对人的强烈震慑,无处不在。
圣经上说,人不能独自地生存,极致的自由,意味着极致的孤独。羌塘也一样,极度地自由,极度地孤独,极度地空,极度地满。空的是,一无所有,满的是,绝世奇美,惊天地,泣鬼神。
藏语“羌塘”,意为北方空地,狭指藏北无人区,广义上包括藏北无人区、可可西里无人区、阿尔金无人区、昆仑山无人区,四个无人区连片构成世界上独有的超级无人荒原。
杨柳松在笔记本上写着,DAY2:努力使自己融入这片荒原,排山倒海的冷风,坚硬的冰层,毫无生气的土灰色,目光所及的荒凉……
DAY17:催眠状态理解为选择性失忆是否更为贴切?譬如眼下这平坦的戈壁,清醒是件痛苦的事情……所以在撰写此书时,很多路段是丢失的,无法准确描述一天起始以及地貌所见,这才是我在荒原的时刻,没有记忆的部分,我在别处。
DAY21:其实荒原里相见,彼此都吓一跳。二十一天来,奇迹遇人一小时,获三天补给,下次再遇奇迹是五十三天后了。
无边无际的蛮荒之中,一个人影瞬息就被吞没了,一种琐碎的人生,瞬息就被吞没了,假如有所存留,存留的只能是与荒漠的博大,相匹配的意志。
这不只是美轮美奂的电影大片,而是一个人亲身经历。2010年,深度探险作家杨柳松孤身单车自力横向穿越藏北羌塘无人区,成为有记录以来的第一人。4月20日,由青藏高原西端至高点界山大阪出发,一路向东,经邦达错、羊湖、若拉错、岗扎日,横穿整个藏北无人区后,改由北上进入阿尔金无人区,经可可西里山脉、昆仑山脉、鲸鱼湖,行程1400多公里。在阿奇克库勒湖遇人,3天车程,7月5日至花土沟镇,历时77天。无数劫难:七次遇狼,五次遇熊,与牦牛对峙,深陷泥沼,雪水围困,无水无食之险,喝自己尿液,逃出生天......
在海拔5000米以上,每天从早走到晚,推着载物两百多斤的自行车,装备有限,食物有限,每天吃少量食物,走完计划距离,才能保证饿死前走出荒原。抛掷荒野,现实严酷。夜里冻得瑟瑟发抖,白天晒得皮开肉绽。自然的壮美视觉馈赠与灵魂洗礼之外,更多的是意志锤炼。巨大的空无,巨大的孤寂,当人类的一份子脱离的人类,独与天地相往来,冒死遭遇的一切。。。而这一切,正是他活了几十年苦苦寻找的。他不是无病呻吟者,是行动者,需要自己如此经历着,他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此谓活着。
人的一生,能拥有如此历经劫数的77天,一个人,顶天立地独自在荒原走过,是昂贵而稀罕的至福。
一天的两个时段,静静地看了两遍《七十七》。荡气回肠,令人叹为观止的壮美画面,于我来说,不是图片,是真的横陈绵延在我眼前的珠穆朗玛,冈仁波齐,阿里高原……以及环绕它们的清冽而稀薄的空气与死一般寂静的永恒。
2001年,也就是在杨柳松独自穿越羌塘无人区的第二年,也是4月,我在冈仁波齐……一边400公里是狮泉河,一边600公里是新疆叶城…听到开头这句话,我已置身高原……在冈仁波齐,在玛旁雍错,龙卷风在司机的惊呼中至天边盘旋而来,没有电影里的凶猛,但足以吓得人腿软,抓起刚还在拍照的相机疯了一样地逃,冲进吉普车里,快,快,……快逃……,我们还有车,车上还有满满的食物,还有同伴,而他,只有一顶飘摇的帐篷,但是得当成抵御恶狼的“铜墙铁壁”……他遭遇的一切一切,我无福遭遇。老天赐予他的所有美景,我无福看到。这绝非任何人可以做到的事情,所以,可称之为“梦想”。
西藏,更多的来说,属于一种精神上的象征,一个与自己有着某种相同属性的符号,所以,无数人义无反顾地踏上高原之路,从风景中反观自己,反观人类。 在人的天性与宇宙自然的冥冥感应之中,去感悟丰富而博大的内容,从而,对世界的分辩,获得一次次更新的感受。
而荒原,更是一种无法比拟的独特的给予和被给予”。它给予它所能给予你的一切,关键,看你的心有多敞开。而你,一直也在“给予”荒原,你的一切浮躁、懦弱、胆怯、贪婪。。。都“给予”了荒原,被它无声无息地消化殆尽。
抵达荒原,其实也是抵达自身的每个角落。 与荒原相逢的时间,太过短促,要彻底释解荒原,为什么要去荒原,或许得用上整整一生。可是,就是人的一生,与成就巍峨高原的数亿年相比,又何其渺小与短促。。。然而,世界的复杂和丰富,包融着构成“生与死”的一切因因缘缘,会给人浓缩了的完整的人生体验,从而让人,从复杂的世界发现单纯。
置身壮阔恢宏的大自然面前,巨大的雪山傲视一切,人子,简直是可以忽略的存在。相对于祖辈生于此的狼族鹰族,人类,弱不禁风,更何况龙卷风,冰雪风暴,冰山融流……在广袤无垠的荒原随时随地任性上演,人类,在每一个存在的一秒钟里,都可能被自然之手无声无息地撕得粉碎。
首先要对付的是,一直跟在身后的两条饿狼……最终拼搏得无力挣扎在劫难逃的时候,狼,竟然放弃了他,像中了某种宇宙咒语默然走开……似乎又是为了后来搭救跟他一样陷入洪流包围的小狼……而最后,一直相依为命的小狼,荒野狼群冲来之时仰天哀呼,老天又出面了……
否则,也看不到《北方空地》以及这《七十七》电影。无论真实是否,我愿意相信。
一些神秘的法则,坦陈在离天很近的高原无人区。其实,也在有人区。无论有人无人,无论离天远近,都是上苍的领地。
宇宙有机缘因果,遇上为了冈仁波齐纯净星空而付出轮椅代价的蓝天,貌似关乎爱情,但高于爱情,那是浩大的爱,是生命原初的力量……人与人之间发生了些新鲜的事情,对于宇宙来说,微不足道,但是,自然给予了仁慈的成全,九死一生走出无人区,便是神恩……
上帝让人睁开眼睛,便是为了让人领略它创造的这个世界的美与奇迹,以及付出必须付出的代价。如果没有用自己的肌肤触摸过岩壁的锋利和大地的粗粝,凭什么确知自己的存在?如果没有一座灵魂可以攀登的峰峦,如果没有挣扎和重负,只听凭一生混同于众多的轻尘,随水而逝,凭什么识别自己呢……
荒原密码,或许便是,一个人的一生,如绵延不绝的山糸波澜壮阔,如子在川上所曰的波澜不惊,更如高山,泰然自若,宠辱不惊,自成一体,独伫天地之间。一个人要活得像一支队伍,对着自己的心灵招兵买马,有召唤,爱自由。
但愿,《七十七》对于梦想与自由的悲壮诉求,别消解在视觉消费狂欢的时代里,电影所勾勒的一条通往梦想与自由的精神逃逸线,能够在人群里若隐若现,不至于电影落幕,便蒸发殆尽……向往远方,是因为远方扩大了生命的长度。而一生的广度,是身体与心灵能够到达的世界之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