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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爬上椅子,五斗櫥是笨拙的,靠著卻感覺到了好,一如一起玩的憨戇哥哥。
一動不動,就是爲了盯牢對面的人。
灰黑色的簇新西裝,像雨天濕澤澤衣裳黏肉,一下子背腰頎拔,大衣櫥鏡子更是諂媚地遞送出一幅俊朗國字臉。這個男人,其實肚子里盛著嘀嘀咕咕的番薯粥,卻發出鏡子一樣的光亮。
爸爸,你什麼時候把這件衣服給我穿?
心裡想的是這句,但是表達出來的卻是平地驚雷——“撥我穿,撥我穿,哇哇哇,搭拉爸爸衣服起改掉,起改掉,哇!哇!哇!”
我五歲,他三十五歲。
2
天色還亮,但是黃豆泡水已經軟了,豆膜兒浮在水面,像月亮一樣出來了。
“該件衣裳,我沒機會穿,改一改,撥拉囡囡改件連衣裙穿,怎樣?”
我和我的同學們,體育課上穿的是,衛生衫,類似於今天的棉毛衫褲,寬鬆款,藏藍色,像一艘帆船。站立,兩手自然下垂時,中指就能觸及一條白色的航線,細細的,在褲外兩側,猎猎地囂笑。這是老師要求的上體育課課必需運動裝。一週有一次機會亮相T臺。寶貝一樣地期待那盛裝出演的一天。
現在,居然有碎花底子,掐腰,連衣裙,想想就美得來,已經默认麥克馬洪線了——在小外婆家(我外婆的妹妹,我媽媽的阿姨家),她一直想讓我留宿過夜,我樂意去做客,但是天黑一定要回家。
這回好了,豆汁還沒開磨,香味已經滴瀝出來了,一件好看的連衣裙,俘虜了我。
爸媽回去了,我留下來,沒有帶換洗衣服,已經有點點發育的身體,放棄了小阿姨鵝黃嬌嫩的喬其紗,執意選擇了小表舅的黑藍襯衫。寬鬆的幕布一樣的黑藍襯衫,也彷彿能帶來那件碎花連衣裙的更多的嬌美。晚飯吃得香噴噴,念頭的勺子伸出去舀一口,虛空里的存在就是天鮮地珍湯。
天黑了,該睡覺了。只要等到天亮,小外婆就會捧出來一條仙女裙。
夜,黑魆魆的。眼匣開闔開闔,眼角卡擦卡擦,拍出一堆彩照,回家的涎水把牆角亨濕了一遍又一遍。
只好放我回家。但是路途遙遠,抄近路。
缺水的月亮,像碎斑斑豆渣,它怎麼走到我外婆村口的樹梢上來了。
把我外公叫起來。把小麻煩交給外公,外公讓他們回去了。
像馬拉松接力賽選手,一老一小,咬合而行。
機耕路,芒草秋瑟,最後一程,外公背著厚糊糊的枕頭,終於推開了我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