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园中有株腊梅,许是因为地气肥沃,近年来宛如朝气蓬勃的小伙,欣欣然一直往上长,冬来自然是香飘四溢,但至夏却给卧床的奶奶带来不便——它那如盖的绿荫既挡住了骄阳,但也挡住了光线。奶奶素爱看书吟诗,又喜敞亮干净,于是,父亲便斫去一两枝旁枝,以便光线漏进大屋,方便奶奶看书阅读。
奶奶是一名教师,平日里阅书极广,身上自然有一种不同于一般老人的气度。给我这个孙女印象最深的是,每次读完杂文报,奶奶都要求我谈谈自己的看法,然后总有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诲。等我也走上讲台为人师后,更是常常与我讲授一些为师之道、爱生之理,年轻轻的我自然是大不以为然,更多的还在羡慕小伙伴们承欢膝下的乐趣。
奶奶爱书,也爱种花。房前的小花园被奶奶侍弄的姹紫嫣红,凤仙花开的时节,我和妹妹的指甲总是涂得红红的,但一见奶奶,却赶紧将指甲缩了回去。奶奶尤喜腊梅的清雅,我总怀疑是不是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个“雪”字。“雪”天“吟”诗,非腊梅不得达此意境。多年前,奶奶在园中种下这株腊梅,也是种下了对晚年生活的希望。作为小辈,跟随在奶奶身旁,松松土,浇浇水,看着它一天天长大,也自有一番乐趣。特别是冬日折下一两枝,置于奶奶案头,看她端坐在书桌前,翻翻杂志,写写日记,觉得那是一幅绝美的画。
奶奶跟一般老人不同,虽然爷爷去世得早,但奶奶的生活始终井井有条且透着一种优雅。每天早上,她会拎一个藤编的小篮子,去买回新鲜的蔬菜,做几个清淡的小菜,夏日里会在腊梅树下抿几口葡萄酒,冬日里就会捂着铜制的汤婆子喝上几口黄酒。说起来,我和妹妹喝酒的启蒙还是在奶奶那里开启的,奶奶开饭开的早,我们放学回家早,可双职工的父母回家却晚,我们姐妹经常会先在奶奶那里蹭几口饭,偶尔也会喝上一两口酒。甜甜的葡萄酒是记忆中的美味,以至于长大后喝到正宗的葡萄酒还觉得很不好喝。奶奶是电影院的常客,每部新电影她都会去看,我当时很是羡慕,觉得退休生活实在太好了,看看电影,看看书,做点小菜喝点酒,呵呵。
奶奶订阅了很多杂志,八十年代末,她每年拿出的订阅费近千元,《少年文艺》、《东西南北》、《青年文摘》等等,是我每月的期待。奶奶有近千本连环画,她把他们理得整整齐齐,放置在书架上,搞了一个小小的阅览室,吸引着周围院子里无数的小朋友前来观看。有时放学回家,看到奶奶的院子里、房间里一溜小萝卜头。奶奶有时还会为他们准备一点小点心,有时几个孩子相互爆料,一个说另一个因为打架被老师批评了,一个说另一个昨天没完成作业被老师罚站了,奶奶还会狠狠地说他们几句,并告诫他们如果不改正就不允许再来看小人书,小屁孩总是乖乖地连连点头。特别是夏天,天色晚的慢,孩子们坐在腊梅树下的小板凳上,相互嬉笑、阅读、吃小点心,在我看来也是一副很美的画。
前几年,叔叔伯伯相继搬离大屋,已近古稀之年的奶奶也因年事已高,体力不支,渐渐地开始卧床静养。好动之人一旦静卧,身边又少了儿辈每日的问候和孙辈的欢声笑语,内心自然寂寞。奶奶还是喜欢看书写字,我印象很深的是她的床头总是放着几本书,还有一本日记本,还有一个放小饼干的铁盒子。她仍然吟诗诵词,却多了些感伤。也间或写些生活感悟,寥寥几笔,却非常生动传神。有时我坐在她床前,她不再像过去,总是教诲得多,此时,她就是一位慈祥的奶奶,轻轻的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她的手很软,很光滑,很细腻,我坐在她身边,很温暖,却莫名感伤。我有时会不忍直视奶奶,视线就这么透过格子窗,落在了窗外的腊梅树上。树叶轻轻摇曳,似乎在诉说着春来秋往无数的故事。
腊梅年年长,越长越繁盛。而奶奶却在一天天的老去。从间或卧床到间或起床,最后到常年躺在床上。虽精神不济,奶奶却从未间断看书写字。她有时从床上欠起身看看窗外,有时能看见瓦蓝瓦蓝的一方天,有时能看见滴沥沥落下的屋檐水,更多的时候,就是那葱葱郁郁的腊梅枝条,在窗前摇摇摆摆,似乎在轻声安慰她的主人。每次为了保证光线砍去枝条,奶奶总是不胜惋惜,可说也奇怪,不管季节是否适合剪枝,腊梅树是屡砍屡长,总是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充满着对生命的渴望,就像奶奶。
今年四月,八十一高龄的奶奶在睡梦中溘然而逝,面目安详清秀,全无痛苦,令守候在身边的我们以为她就是睡熟了。悲痛之余,想到能看见奶奶的就只有短短三天时间了,夜夜悲歌也诉不尽亲人撒手而去的心痛,大家恍恍惚惚,只在老屋徘徊。
那日的中午,也就是奶奶去世后的第二天,大家突然发现那株腊梅的叶子萎靡无力,原本绿油油的像涂了一层蜡似的叶子失去了光泽,耷拉着脑袋,整棵树都呈现出一副颓废之态,似乎到了垂死的暮年。大家惊讶之余,却也无暇多想。
但就在我们送走奶奶的那一天,我们全家上上下下三十余人都发现那颗腊梅树已经是枝叶枯瘦,奄奄一息,令人心神黯然,莫非它将祭主而去?现在可是春末夏初的四月二十五日啊!
“六七”那日,全家人围坐一起,默默祭奠,小叔叔念了这么一段,令全家人不胜唏嘘:
一炷香,袅袅绕灵前,梵音相送已六七,夜寐常逢旧容颜,梦醒和泪眠。
二炷香,依依故居徊,庭院如旧人辞去,伤情草木亦知哀,忍见窗前梅。
三炷香,飘飘入青天,凤翥龙翔彩云间。雪魂已随湘灵去,天庭逍遥仙。
抬头之间,望向窗外,蓦然发现,仅仅是过了四十几天,曾经的腊梅已完全香消玉殒,奶奶的小院子里再无它枝繁叶茂的身影。那株腊梅就这么死了。
后记:曾经在中国的笔记小说里看到过类似的情节,但那毕竟是小说。不想在我身上,真真实实的发现了这么一件草木祭主的事情,不由得让人感慨世事的莫测。人常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谁曾想,草木,有时竟得情之精髓呢?
1994年8月
又后记:2020年春天,整理抽屉,翻出一篇久远前的粗稿,也想起了久远的往事。时光在流逝,但往事似乎从未远离,记忆里的奶奶还是那么清秀、优雅,似乎一直就在身边。也许这就是亲人,虽然远去,却从未远离。谨执笔补充修改,以记之。
202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