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征和二年的夜雨,浇不尽甘泉燃起的怒火,波谲云诡的天象,竟倾覆了整个长安。
大家都说,太子欲举兵造反。
我顺手摘了朵永巷的芍药花,浮动的暗香沿着掖庭,吹散了世俗的阴谋诡计,吹散了满城的腥风血雨,一直吹到长门那长满草芥的青苔石板上,还不肯散去。
可惜的是,这永巷的芍药花,或许再也不会开了。
第一章
正月的长安城银装素裹,积雪压弯了青松,朔风如短刀般将肌肤刮得生疼。城东偏北靠近渭水的街道直通宣平门,这一处多是被强制迁徙而来的地方豪侠,用以加强中央集权,街道再往东走则是洛阳。
长安城刚解禁不久(1),大道两旁多的是不惧严寒的行人,大雪并没有将京都市民正月过节的热情消解丝毫,来往的车马络绎不绝。
一家酒肆门前被围堵得水泄不通,近前一看,原是少年在调戏一位当垆卖酒的娉婷姑娘,一旁停靠的马车车帷上装饰有翠绿色的羽毛,马首套有黄金络头;酒肆里烧有火炉,暖气一阵阵涌入屋外与寒流相融。二楼人声鼎沸,靠窗处的客人刚点了一壶热酒,正与友谈笑风生,视线一转,只见楼下有个身佩长剑的青年游侠用黄金买了老翁的全部木炭,老翁抖抖衣服上积满的大雪,转过头去叫不远处正和玩伴堆雪人的孩童。
市井街巷的百姓不用担心前方战事,大汉天威早已无人可犯,市民整日得空时多聚在一起闲话,无非生活琐事,而最值得谈论的无疑是那扇紧闭的宣平门后,通往未央宫的道路上,那一段段令人浮想联翩的宫闱秘事。
风将窗外的鹅毛大雪卷进椒房殿内,落在温热的地板上稍纵即逝,屋内火炉上的炭烧得正红,长御倚华放下窗前的帷幔,款款走到风炉前跽坐下来。
风炉状如铜鼎,下有三足,周身雕刻凌波方纹,游鱼嬉戏;岸边野禽走兽藏于杂草之中,炉首用大篆刻有“坎上巽下离于中”七字,皆为卦辞。
纸囊里放有烤后冷却的茶末,太子挽起衣袖,拾起一方寸匕的茶末倒入锅中,再用水方盛满一升乳泉倒入锅中,待水面上浮起层层状如鱼目的水泡后,太子接着取一匙盐放入水中,用葫芦状的木瓢舀了一点茶水,试过咸淡后,将剩余的水倒入具列中的滓方中。
一旁的皇后静静凝视着水中泛起的鱼目,缓缓说道:“据儿,陛下春秋高,过去的许多事业已忘记,你别只顾在朝堂上与你父王谈论国事,私下里也应常去看他,同他聊聊天,说说以往的事。”
太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笑了笑问:“娘可是要我向父王提起舅舅之事(2)?”
皇后沉声说道:“我听闻陛下近来因长安事变惶惶不安,钩弋夫人寸步不离左右。”
锅中的水已连珠翻涌,太子舀出一瓢水,用竹筴翻动沸水,水中正好涌出漩涡,继而再往中心倒入一则茶末。
太子云淡风轻地问道:“娘岂非担心有人觊觎东宫之位?”
皇后见太子正有条不紊的煮茶,并不在意自己方才的话,反倒有些着急,“你与陛下不仅是父子,更是君臣,你们之间的一举一动皆关系朝堂,关系天下苍生。”
此时锅中的水以至三沸,如波涛奔涌,太子将刚才取出的少许茶水倾入锅中,水面渐渐平静下来,浮起层层如白色积雪状的饽以及如绿色青苔状的沫。
太子看着锅中白绿漂浮的水华,心情顿时大好,他侧身正对皇后,肃然道:“父王对我心存芥蒂已是人尽皆知之事,宵小之人也暗地里谣诼构陷,可即便如此,父王也不可能断然废了我另立他人,且不说我已处东朝三十一年,朝中军中势力皆以成熟,就只论这当今天下,已经不起折腾了,父王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清楚国朝的局势。”
锅内热气上涌,层层水雾缭绕,如同烟波浩渺的江面。
皇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若是你舅舅和表哥(3)尚在,我也不至于为了你的事惶惶不可终日。”
太子取出茶水掺入瓷碗中,恭敬地递给皇后,浅笑道:“娘且安心,父王刚封刘昌为赵王,我已遣人与赵王书,江充(4)这等佞臣死期将至了。”
皇后看着眼前处之泰然的太子,心中却更是放心不下,她入宫已有四十九年,高居中宫之位也有三十八年,没人比她更了解当今圣上,她深知陛下乃至情至性之人,若是钟意则恨不得摘星辰相赠,而若是有半分嫌恶,则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她担心太子为政以德的理念与陛下攻伐四方之意相左,陛下会做出易储的决定,加之朝堂后宫颇多别有用心之人,自己一举一动更是如履薄冰。
母子两人各怀心事,随意闲谈几句家常后,皇后便以疲乏之由下了逐客令。
太子行至宫门外的屋檐下时,倚华替他披上深色大氅,附耳柔声道:“殿下万事小心。”太子看着她因略微紧张而泛红的面孔,轻笑着点了点头。
太子的车舆已停在东宫门前,早在门外等候的小黄门利索地扶太子下轿,一旁另有宫人为太子撑伞遮雪,方才还在屋檐下来回踱步的门客,一瞧见太子回宫,也顾不得大雪纷飞,便赶忙趋前俯身道:“殿下,太子舍人已恭候多时了。”
太子见张光眉头紧锁,又是这番心急火燎的模样,便知事关重大,不由得加快脚步。
太子甫一入门,舍人无且便躬身跪拜,太子急忙上前扶起他,未等行完君臣之礼,太子便即刻问道:“无且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无且附耳低声道:“殿下,臣有要事相商。”
太子闻此便对一旁的张光使了使眼色,张光很快会意,屏退室内一干听候差遣的宫人。
待确保无人窃听后,无且忙道:“殿下,太仆因擅用北军军响一千九百万钱下狱,臣恐事态扩大殃及殿下。”
太子一怔,显然始料未及,他负手向前缓缓走了几步,借此来稍加整理思绪。太子盯着眼前火炉中燃烧的木炭,问身后的无且:“你可知十余年前,这未央宫前殿大钟曾无故自鸣的传言(5)?”不待无且答复,他随即讥笑道:“太仆贵为九卿之一,又是当朝丞相之子,他们既然敢明里动他,夺嫡之心已昭然若揭。”
语毕,太子快步走至云纹几案前,将桌面摆放整齐的竹简帛书随意推至一旁,拾起一枚空白木牍,执笔蘸墨后急速书写。待写完后,太子将木牍递给身旁的无且,并嘱咐道:“本宫如今不便出入丞相府中,以免贻人口实,你设法将此枚木牍亲自送至丞相手中。”末了神色严肃道:“切不可大意。”
无且注目着太子并接过木牍,看后疑虑地问道:“殿下可是要弃阳陵大侠而保太仆?”(6)
太子长舒一口气:“陛下素来不喜游侠,曾多次下诏通缉,而本宫又与之颇多交情,从中周旋才得以保之周全。豪强势力固然不可小觑,但太仆毕竟与本宫有血缘之亲,加之太仆养尊处优,从未受过皮肉之苦,本宫并非不信太仆为人,只是不愿看到刀锯鼎镬加之身。”
无且闻后,做恍然大悟状:“殿下仁慈。”随后肃然行礼道:“臣即刻动身,如此便先行告退了。”
太子静静凝视着无且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白雪中,愣了好半晌,才转过头去看身后火炉中那正在贪婪侵蚀着木炭的火苗,望出了神。
注释:
(1)征和元年,武帝居建章宫时,曾于睡梦中见一男子佩剑入中龙华门,武帝即刻命人捕捉,未能擒获,武帝大怒,将掌管宫门出入的门侯处死。冬十一月,大搜上林苑,并关闭长安城门十余日,无果。
(2)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前106年),皇后卫子夫弟,太子刘据舅舅,抗击匈奴名将,七战七捷,武帝一朝,位极人臣。据《资治通鉴》载:皇后、太子宠浸衰,常有不自安之意。上觉之,谓大将军青曰:“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岂有之邪?可以意晓之。”大将军顿首谢。皇后闻之,脱簪请罪。
(3)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前140年—前117年),卫青外甥,太子刘据表哥,抗击匈奴名将,封狼居胥,禅于姑衍,汉武一朝,位极人臣。
(4)江充(?-公元前91年)赵国邯郸人,曾告发赵国太子丹通奸之事,后免遭赵国祸患逃至长安,后以弹劾贵戚颇受武帝宠信。本文将同为赵地的钩弋夫人视作同党。
(5)据《世说新语》载:“孝武皇帝时,未央宫前殿钟无故自鸣,三日三夜不止。诏问太史待诏王朔,朔言恐有兵气。更问东方朔,朔曰:‘臣闻铜者山之子,山者铜之母,以阴阳气类言之,子母相感,山恐有崩弛者,故钟先鸣。《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精之至也。其应在后五日内。’居三日,南郡太守上书言山崩,延袤二十余里。”后以此典故表示重大事件彼此互相影响。
(6)据《汉书》载:是时,诏捕阳陵朱安世不能得,上求之急,贺自请逐捕安世以赎敬声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