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摆在眼前的第一个问题是:苏辙的才华真的比哥哥差很多吗?
其实不然。苏辙和苏轼是同榜进士,虽然当时表现没有哥哥抢眼(苏轼本来应该是第一,阴差阳错判了第二),但是架不住人家年龄小啊!苏轼当时20岁,苏辙只有18岁,少了两年的学习时间也能和哥哥肩并肩,应该说,苏撤的实力并不弱。
进土考试后,兄弟二人又曾一起参加难度最高的制举考试(两宋三百年历史中,中进土的有四万多人,考中制举者却仅四人),考试结果是兄弟两人均榜上有名!但普罗大众津津乐道的从来都是苏轼的赫赫战绩:开国百年来,少有的位列第三等者!(一、二等皆为虚设,三等为实际最高等级。)却少有人注意,其实苏辙本来也有机会名列三等。
事情是这样的,制举考试后,苏轼自信满满地说自己的策论是“直言当世之故,无所委曲”,老子胆子可大了,针砭时弊,啥都敢说!
但其实,真正胆子大的是苏辙。他的策论比哥哥的犀利多了,且矛头直指年老无为的宋仁宗,斥其沉溺于声色犬马,怠于政事,还听不进去逆耳忠言,唯后官妇人之见是从!更厉害的是,苏辙还连用历史上六个昏君来做比喻,论证宋仁宗根本不配做星帝!
这篇策论一出,起轩然大波。主考官们的意见十分两极化,最后一位叫范镇的考官便出来打圆场:有才是有才,但意见提得也确实有点过,还是保守些,给个第四等吧。
苏辙就这样错失了和哥哥一同站在最高峰的机会。但由此可见,苏撤和哥哥的实力其实是十分接近的。
日常创作中,苏辙能位列八大家之一,也绝非浪得虚名。连苏轼都说:“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我老弟的文章其实比我还牛,只不过他比较低调而已。苏轼的学生秦观也说:“中书(苏轼)学自谓吾不及子由,仆窃以为知言。”我觉得师父说得对,我师叔真的是深藏不露!
经常被忽视的人,最容易识别欣赏。元老重臣张方平曾评价兄弟俩:“皆天才,长者明敏尤可爱,然少者谨重,成就或过之。”就因为这句话,苏辙一生将其引为忘年知音。
是啊,每个人都渴望被看到、被重视,可只要有哥哥在,自己注定永远只能做配角,说一丝毫的失落都没有,那是假的。做苏轼弟弟的第一层体验,是淡淡的失落。
二
苏辙性情沉稳,老成持重,很多时候比性情外露、胸无城府的苏轼靠谱多了。都说“长兄如父”,但在他俩之间,担起兄长职责的通常是弟弟苏辙。
兄弟两个初涉官场时,苏辙就整天为苏轼担心,常苦口婆心动诚哥哥要谨慎择友,别乱说话,也不要总是写诗讥讽时政,以免祸从口出。
苏轼却完全听不进去。后来,苏辙的担心到底应验了,苏轼这个口无遮拦的大喇叭终于摊上了大事儿一一乌台诗案,被捕入狱。
事件爆发时,苏辙因距京城较近,所以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在御史台派人往湖州逮捕苏轼的同时,苏轍迅速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是立刻派人飞马到湖州报信,好让哥哥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二是连夜写了一封奏章,请求朝廷削去自身官职替兄赎罪,以保住哥哥一条命。
苏的另一次机智举动,也对营救苏轼产生了极大作用。苏轼下狱期间,长子苏迈每日为其送饭。父子二人约定,平时只送肉和菜,如判死罪则送鱼为信。
有一天苏迈出域办事,便委托亲成代送。亲戚不知情,特意买了一尾鱼给苏轼改善伙食,这下可把苏轼吓惨了。生死关头,再豁达的人也淡定不了。苏轼想到自己从前不听弟弟劝诚,不禁悲从中来,泣涕涟涟中给苏辙写了两首诗《(狱中寄子由二首)做遗言,句句情重,催人泪下。
狱卒将诗送给苏辙后,苏辙看罢伏案大哭却拒绝收下诗篇。因为他知道,这首诗在自己手里价值不大,而只要被带回,按照规定,牢犯的只言片语都须呈交给最高当局查阅。
所以诗篇最终如苏撤所愿,传到了神宗手中。看到诗中手足情深的字句,皇帝大为感动。本来他就不舍得杀苏轼,这下又多了一层不忍心。再加上太后、王安石等纷纷出马求情,苏轼最终得以死里逃生。
苏辙要承担的还远不止于此。
苏轼入狱后,一家老小都转到苏辙处。苏辙白天为救助哥哥奔波谋划,回到家还要安抚两家的老老少少,是整个家族的主心骨。
苏轼出狱后,被押往贬所黄州。苏辙也受到牵连被贬江西,来不及松口气,他便收拾家当,带着两家老小一起上路。此时的苏辙,膝下儿女众多,家里早就“债负山积",日子过得十分辛苦上,再加上哥哥的妻儿,一路上的艰辛难以想象。
到江西安顿好家人后,苏辙还得再次出发,将哥哥的一家老小安全护送至黄州。
人人都羨慕苏轼的心无挂碍、随缘任运,却不知是弟弟苏辙替他承担了太多世俗生活中的琐碎与不堪,他才能在精神世界里自由翱翔,成就无数旷达乐观、自在洒脱的传奇佳话。
黄州四年后,苏轼再次翻身,又有了十年的政治黄金期。这十年,他在朝堂最高官职距宰相一步之遥,在地方也都是上等州郡的一把手,可风云突变再遇贬谪时,他居然一分钱存款都没有!宋朝公务员的待遇十分优厚,真不知道苏轼是怎么做到“月光”的。
被贬惠州,没钱上路怎么办?不怕,找苏辙“借”!是的,你没看错,找家庭负担比自己重多了的苏辙“借”!最终苏辙倾其所能资助了哥哥一笔钱,苏轼这オ得以安排一家老小到宜兴生活,免除了被贬南荒的后顾之忧。
到哪儿都自来熟的苏轼,抵恵州不久就开始张罗着为当地人民做好事,修桥铺路,热心公益。为筹措资金,连自己以前朝服上的犀带都捐了出去。他还写信给弟弟,动员弟媳妇把以前进宫所得的赏赐之物拿出来助力惠州人民修桥。
每读到此处,我总忍不住会乐:想必苏轼、苏辙这等人物娶的媳妇也是境界不俗的。若是个庸常悍妇,还不得骂苏辙个三天三夜啊!此时,若你再问做苏轼弟弟的体验如何,苏辙恐怕会苦大仇深地来一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操不完的心呐!
三
一生洒脱的苏轼也会有不洒脱的时刻,那就是与弟弟分别时。什么“征帆挂西风,别泪滴清颖”,什么“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潇潇已断魂”,每次与苏辙分别,苏轼总是凄凄惨惨、眼泪汪汪,全不见平日的达观洒脱。
看出来了没,看似强大的苏轼其实对弟弟十分依赖,这一生,他最怕的就是和弟弟分离:妈呀,没有子由在身边提醒、警策我,真不知道我又会闯出什么祸来,心里慌啊!
是的,他们不仅是手足,更是人生路上最为信任的知音与战友。苏轼不是没有脆弱的时刻,而是他的脆弱只愿袒露给最信赖的人。
他说:嗟予寡兄弟,四海一子由。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
苏辙便说:手足之爱,平生一人。抚我则兄,诲我则师。
是啊,弟弟是哥哥的精神支撑,哥哥也同样是弟弟的心灵港湾。做苏軾的弟弟有失落,有无奈,但更多的,是满满的幸福和骄傲:哼,全世界都爱我哥哥,我哥哥最爱我,耶!
绍圣四年,60岁的苏轼被贬海南,58岁的苏辙被贬雷州。一对难兄难弟在贬途中聚首,唏嘘不已:当年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如今都已是霜染两鬓的糟老头,“功成身退,对床听雨”的约定依然遥不可期……
分别前夜,苏轼痔疾发作,呻吟不止。苏辙彻夜未眠,守在哥哥身边为其诵读诗篇并劝哥哥戒酒。次日清晨,苏轼登舟渡海。望着哥哥的叶孤帆渐行渐远,想到有生之年不知能否再见,苏辙不禁心似刀绞,泪飞如雨。
三年后,苏轼自海南北返途中,病逝常州。没能和弟弟子由见上最后一面,是他临终前的最大痛楚:性吾子由,自再贬及归,不及一见而诀,此痛难堪。
次年,苏辙按照兄长遗言将其葬于嵩山之下。晚年的苏闭门不出,几乎断绝了一切人际往来,就多年后终老,选择与兄长葬在了一起。终于,他们以另一种形式实现了“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眼”的约定,再也不会分离。
作家赵允芳曾分析过苏轼与苏辙的关系,大意是:兄弟俩就像箭与弓的关系,箭之离弦,离不开弓的隐忍内敛。某种意义上,正是苏辙的隐忍坚韧,成就了苏轼穿越时空的锋芒与伟才。
当我们今天仰望赞叹如日月般璀璨的苏轼时,不要忘记他身后永远站着的苏辙。无论何时,只要苏轼回首,弟弟总会立在不远处微微一笑:哥哥,继续大胆潇洒地往前走吧,此外的一切,我担着。
在我看来,这就是苏辙“苏轼弟弟”这层身份的终极意义,他是上天派来的守护神。
四海多友朋,无如一子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