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午睡中醒来,蔚蓝色的海藻拿铁上的拉花已经晕染开,成了囫囵吞枣的一片,头顶上画着欧洲风情小镇——格林童话里描写的那一种,戴着白帽子的妇女和一只欢脱的狗,古老的红砖房,远处巷子里氤氲着淡淡的青烟的画依然默默无语,不知挂了多久,我仿佛能够听见人和狗的欢笑声。
画是美丽的,因为它离永恒很近。它可以一声不吭地始终保持着它的精致,所以它是高贵的。
人不如画。形容一个人像一幅画,其实是一种过分的奢侈。
和来北京出差的Y短暂地相逢,经过这间咖啡厅外,然后走开,但是他的话依然盘旋在耳际。
『真想象不到,我们还有这样的际遇,在广漠的北京,两个人,走在这样的林荫道里。还是那一身衣裳,不过人,是沧桑些了。』
『那也不过是你瘦的缘故。你知道,人一瘦,尤其是脸庞,就显老。』
『前几天,和一个来中国学文学的西班牙男人见面,他倒不注重西方人的礼节,开口就问我年纪,我切碎着盘里的蛋包饭,笑着说:“你大可以猜猜。”他不客气地猜:“31。”我一时间真正噎住,他还没事人一样,你说气人不气人。不过又想回来,看起来老成也没什么不好。像是一种障眼法,免得青青涩涩的,张三李四都觉得你很好骗。』
『你把人心想得太坏了。』
『我曾经把人心想得太好了,好得无可救药,然而我并没有得着好结果。』
『在北京,过得好吗?』
『如果说生活的话,在哪里生活也都一样,关键是心情,在北京,心情大抵是舒松一点,也不是说容易,只是相对单纯,也许是离许多的纷纷扰扰遥远的缘故,感觉和谁都可以无瓜葛,感觉对谁都不亏不欠,是完全的新天新地,随时可以重新开始,因为疏离,所以分外可亲。』
『还会一直这样漂泊下去吗?我的意思是,过段时间,又换下一座城市?』
『才不。我是渴望自由,但不是随随便便。』
我看着他突兀的眼袋,已经有发青的迹象,这个形容我憔悴了的男人,比我还年长几岁。
在这之前,我坐在中国传媒大学孔子雕像前的横椅上等他,他骑着黄色的自行车朝我驶过来,我看着他的身影,仿佛有关上一站的回忆滚滚涌来,让我措手不及。
回忆是很美的,隔着远远的一段距离欣赏,但回忆是危险的,因为它会腐蚀现在。
人可以从回忆里窃取慰藉,但是人无法依赖回忆苟活。
他依然是那样稚气未脱的一张脸,笑起来很纯真活泼,予人真诚的印象。
但是生活的魔爪从来不会放过每一个人。
我静静地听着他在工作当中遇到的不堪境遇,看着他忽然遭遇的新工作带来的窘境,心里泛着细腻的苦涩和酸楚。
既是为他,也是为我。
临分别之际,他不禁感慨:
『很久以前,我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我看不惯的,觉得别人身上不好的地方,我会指出来,可是现在不会了。因为我觉得的不好,不过是我自以为是的。何况,我自己都不过如此,凭什么要求别人按照我的标准来为人处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条路,都有自己的一套个性和气质。也正因为他的那种气质,才能够吸引到他自己的贵人,然后走出自己的人生。』
我在心里默默喝起彩来。
『认识你这些日子,这段话该是最精彩的了。说得出这样的话,这些年的蹉跎就不是白白浪费的了,是走过山水、品味过人生的人了。』
他还有他的工作需要应付,我们在十字路口分别。想起方才一辆车开过来,他情不自禁地拉住我的手臂,我居然感到几分不自然。以及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他那样小心翼翼,客气周到,我心里的忧郁,不知不觉升起,他只是不知道而已。
或许是因为工作的缘故,他才修得如此的客气周到,如此乐于为人着想,有几分是发自内心的与人为善,又有几分,是职业要求带来的环境压迫呢?
我们都曾是一团清清爽爽的水,飘着反射光影的灰尘,忽然被社会搓圆揉扁,凝固成千篇一律的无棱无角的泥团,被岁月风干成模型,无情无绪,无怨无悔。
我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一点也不曾流露出来。
一如昨天和F在公司楼下谈天,猝不及防打开话匣子,就收束不住。感叹于彼此人生境遇的诸多类似,甚至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我对F说,也许你们看到的,每一天我都清清爽爽地,平平静静地,上班下班,做好自己的事情,披星戴月,发一些小感慨,日子过得仿佛还有几分恬淡的诗意,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哽咽撕扯的,那些不见天日的,那些冷气飕飕的部分。
我只是不喜欢说出口罢了,只是没有几个人能够承当罢了。
我们都是从南边过来的异乡人,她还要更南一点,在遥远的北方,我们两个人,开诚布公,袒露心扉,聊着离乡背井的来龙去脉,聊着对生活对未来的酸甜苦辣的感受,以及,感情。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感情是我话题的一个禁区,因为每个人的选择自己担着就是,不管是该不该在一起,抑或该不该分离,该不该藕断丝连,以及该不该苦苦回忆,旁人不好置喙的,因为不由己,更由不得别人,说了也是白说。何况,谁也做不了谁的军师,都只活了区区几十年,都只有过三五次恋爱,再不能更多了,谁都吃过感情的苦,谁又敢真的板上钉钉地盖棺定论,大言不惭?
话虽这么说,有时候能够有一个人听听心事,也是一种恩赐,就仿佛是呼出一口日久天长的浊气,她只需要听听而已,不强求指点迷津,以及,不能长长久久,频频繁繁地如此,仿佛祥林嫂,切记点到为止,做人要讲礼貌。
我们都有各自的泥沼,张爱玲说,孤独的人,都有自己的泥沼,也许因为归根结底,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她的一句话,深深地烙在我的心上:
『工作不能内耗,感情,也不能内耗。』
一句话,堪称石破天惊,醍醐灌顶,她自己不知道。
其实每个人,漫长的一生之中,或者须臾的一天之中,一个小时之中,一分一秒之间,都在缓慢地蜕变,缓慢地遭遇着更迭,就像每个人一直都在老去一样。
只是有些老去,别人看得见,透过你的脸,你的眼神,你的头发,你的谈吐,而有些老去,别人是看不见的,比如你遇见一个人,你爱上一个人,你开始感觉到陌生,感觉到不适合,感觉到你们的缘分,不过如此,只能如此,你自己起初就懂得,开始计较,开始斟酌,开始拿捏;比如你看到一套很出彩的衣服,却开始介意自己是不是真的撑得起,而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地,无知无畏地买下再说,也比如你坐在一场宴会上,看着一个人卖力地夸夸其谈,自我吹嘘,心里没有嘲讽和鄙夷,只是默默地觉得悲哀;还比如你终于原谅,原谅从来没有小说里的情节浮现,两个人在微茫的街头相遇,空气中有细细密密的雨和花的香,彼此擦肩而过,然后心照不宣地回头,看着对方的眉眼,心旷神怡地彼此道一声:“哦,原来你也在这里”的诗意画面。
接受自己的平凡,接受生而为人的孤独和寂寞,接受人性深处的自私和胆怯,接受爱情的荒诞与不安,接受生活的艰难和不圆满,我知道这是一件刁钻刻薄的事情,但是人生的窄路,难得给出更佳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