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红》-简桢笔记
人生路口的捕梦人——简桢自述
文学就是文学自己,我已不理会文学存亡的争辩或追逐瞬息万变的风潮,愿意安静、沉潜、追寻,希望我的作品至少有一页能安慰未知时间里一个陌生的灵魂,若那时大寒,我的字里行间让他取了暖。那么,走在最后路程的我,可以抬头望天,与大化相视一笑。
序:红色的痛
也许是完成一本书后,习惯性出现忧郁状态,才会觉得千言万语不说也罢;也许背景可以拉得更宽些,看看文学在现代社会的处境,想想所剩不多的固守着孤夜寒窗的文学信众,到底意义何在?便不由得让心情在低谷行走。有这样的情绪,毕竟还是沉不住气的小溪境界吧!在那些胸怀瀚海、与天地共同吞吐的人心中,再怎么焦虑的时代不改其贞静,处境与意义云云何须鼓舌自辨?一切答案不就在孤夜寒窗里吗?而孤夜寒窗不就是为了“趣味”吗?人世间的趣味,生命的趣味,与天籁闲闲对答的趣味。
四月裂帛——写给幻灭
文学,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啊!那些黥面的人,不必起解便自行前来招供、画押,因为,唯有此地允许罪愆者徐徐地申诉而后自行判刑;唯有此地,宁愿放纵不愿错杀。
原谅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寻常布衣,把一品丝绣裁成储放四段情事的暗袋,三行连韵与商籁体,到我手上变为缝缝补补的百纳图。安静些,三月的鬼雨,我要翻箱倒箧,再裂一条无汗则拭泪的巾帕。
如果笔端的回忆能够一丝丝一缕缕再绕个手,我都已经计算好了,当我们学着年轻的比丘、比丘尼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时,我要把钵中最大最美的食物供养你,再不准你像以前一样软硬兼施趁人不备地把一片冰心掷入我的壶。
旦夕之间,情知对于生命的千般流转,尽须付与无尽的忍爱。我想,他朝小痊,如你之奔驰,亦须这样。一步一履,无非修行。›
那一霎——那百千万亿年之可能有一回的一霎,我想狠狠地置你于死。
也许,不再有什么佶屈聱牙的经卷难得了你我。当你恒常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试图以文学的悬崖瓦解宿命的悬崖;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能关怀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里,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终于,我们也来到了这一刻,相见不是为了圆谎是为了还清面目。七年了,我们各自以不同的手法编织自己的慌,的确也毫发未损地避过现实的浅滩。唯独此刻,你愿意在我面前诚实,正如我唯一不愿对你假面。那么,我们何其不幸,不能被无所谓的美梦收留,又何其幸运,历劫之后,单刀赴会。
她或许了解你的坚持,你却不一定进得去她固执的内野。你们都航行于真理的海,沿着不同的鲸路。你只希望她到你的船上,你知道她的舟是怎么空手造成的?她爱她的扁舟甚于爱你,犹如你爱你的船甚于爱她。如果你为她而舍船,在她的眼中你不再尊贵,如果她为你而弃舟,她将以一生的悔恨折磨自己。的确,隐隐有一种存在远远超过爱情所能掩盖的现实,如果不是基于对永恒生命衷心寻觅而结缡的爱,它不比一介微尘骄傲。
你当理解她必须追寻自己的路,她住在她那寒碜的磨坊,无一日不在负轭、磨粮,你要体会,不是为了她自己,为了不可指认、不能执着的万有——让虚空遍满琉璃珍珠,让十五之后日日是好日,让一介生命甘心以粉身碎骨的万有;如同你活着为了光耀你所依靠的,你要眼睁睁看她怎么在自己的选择里粉碎,正如她眼睁睁看你七年。
“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一个尊贵的灵魂,为我所景仰。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的一处清喜的水泽。
为了你,我吃过不少苦,这些都不提。我太清楚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困难,遂不敢有所等待,几次想相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我知道,我是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与你同行。在我们眼所能见耳所能听的这个世界,上天不会将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这些,我都已经答应过了。”
“请相信,我尊重你的选择,你也要心领神会,我的固执不是因为对你任何一桩现实的责难,而是对自己个我生命忠贞不贰的守信。你甚美丽,你一向甚我美丽。
你也写过诗的,你一定了解创作的磨坊一路孤绝与贫瘠,没有一日,我卑微的灵不在这里工作、学习。若我有任何贪恋安逸,则将被遗弃。走惯了贫沙,啃过了粗粮,吞咽之时竟也有蜜汁之感,或许,这是我的梦土。
不幻想未来了。你若遇着可喜的女子,我当祈福祝祷。你真是一个令人赞叹的人,你的杯不应该为我而空。
就这样告别好了,如你所言,信与不信不能共赴一轭。”
你怎么来了?
明明将你锁在梦土上,经书日月、粉黛春秋,还允许你闲来写诗,你却飞跃关岭,趁着行岁未晚,到我面前说:“半生漂泊,每一次都雨打归舟。”
那么,请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总有不断的流星,就算大化借你朱砂御笔,你终究不会辜负悲沉的宿命,击剑的人宁愿刎颈,不屑偷生。这次见你,虽然你的眉目仍未能廓然朗清,倒也在一苇杭之之后,款款立命。你要日复日吐哺,不吐哺焉能归心。
把我当成你回不去的原乡,把我的挂念悬成九月九的茱萸,还有今年春末的大风大雨,这些都是你的。或许有一日,我会打理包袱前去寻你,但你要答应 ,先将梦泽填平,再伐桂为柱,滚石奠基,并且不许回头望我,这样,我才能听到来世的第一声鸡啼。
这就是了,季节的流转永不会终止,三世一心的兴观群怨正在排练,我却有点冷。也许应该去寻松针,有朝一日,或许要为自己剪裁征服。
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