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双

  时间过的真快,又到了年尾了。忙完单位的各种总结和会议,参加完年会,就该准备回老家了。

  我在省城工作,在这里也算安居乐业六年了。之前在上海呆过,想着还是离家太远,所以还是回到了省城。这离老家大概300公里的路程,不太远,所以每年还是照例要回家的。回家的主要事情是拜年。其实从内心我是不太乐意的,每次过年好不容易的假期都是不停的走亲戚拜年、陪吃酒、给红包。亲戚们也常关心的问到:“现在多少钱一个月?”,每逢碰到这个问题,我都不好回答,说多了别人听了也不高兴,说少了他们也不乐意,说你在乱讲,总之弄的挺尴尬。整个几天下来,身心疲惫。不过碍于情面,形式礼仪上都还是要周全,免得别人闲话。

  每次回家,我都有种复杂的情绪。一路上随着离故乡越来越近,我心里总有种莫名的恐慌。或许这就是古人说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吧!记忆中,我的故乡是一个美丽的村庄,风景秀丽,青山环绕。村后七宝山耸立平野,拨地而起,直上云天,因为此山富含煤、铁、铅、锌等七种矿藏,因此取名为七宝山。七宝山下开着国营煤矿,村里有在煤矿上班的,那就是殷实人家了。村口学校门前有个大操场,村里老少那时候天天在学校门口旁赶集,碰上红白喜事,也在那打渔鼓,唱大戏,放电影,热闹的很。

  我每年回家都还是要到李伯家的。李伯是个斯文的农民,好写字,能写对联,对我特别好。每次见我,都要笑吟吟的大声说:“高材生又回来了!”。因为我是村里最早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我照例还是要跟他寒暄几句,最后总要问:

  “双儿哥回来没有?”。

  “没有哩,又没赚到钱,没脸回来”。

  我寒暄几句后,就失落的走了。  

  双儿哥是我童年的挚友。我的童年生活,很大一部分是跟他在一起。他其实不是李伯的儿子,李伯两口子不能生育,是李伯的一个亲戚生了三个儿子,把最小的送了李伯。还听说他是买来的,到了这就改姓了李,不过名字还是保留了。

  他比我大2岁,不过他喜欢跟我在一起玩。他那时候皮肤油黑,头发略卷,眼睛里带点蓝灰色。长的很另类,我老觉得他是个外国人。小时候我两在一起最多的时间是出去钓青蛙。那时候每到放暑假,正是钓青蛙的好时候。我们用两三米长的细竹竿,上面栓根尼龙线,下面捆一条青虫作饵,带着蛇皮袋做的兜子,就飞奔似的出去了。青蛙是比较笨的动物,喜欢待在阴凉舒适的稻田和荷塘里。它只能看到眼前动着的东西,而且只要比它个头小,它就以为是可以吃的食物。我们只要把饵放下去,上下挑动竹竿,青蛙看到那跳动的饵料,还以为是地里飞的昆虫,马上跳过来把饵料吞进嘴里,我们只要顺势把竹竿一提,青蛙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就成了我们的囊中物。一般钓着的都是小青蛙,大青蛙比较聪明,它们是不吃钓的。偶尔钓着一只大的,我们都高兴的很。

  双儿哥一下午能钓好几斤。我羡慕的很,因为每次我都只能钓上来几只小的,还有那种土皮和赖皮蛤蟆,因为这种蛤蟆最贪吃,拎上来了它们还不撒嘴。他对我说:

  “告诉你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青蛙其实蛮聪明的,你感觉到竹竿沉了,它就咬上了。这时候你不要急着提,你把杆子再拎两下,青蛙会觉得到嘴的猎物要跑掉,它就咬得更紧。这时候你再提上来,它肯定跑不了!”

  这个办法还真灵。我用这个方法还钓上来过大牛蛙,把我兴奋了好几天。

  于是我每天都盼着他回来。他那时候经常要跟大人出去干活,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是一身泥,跟个小大人模样。虽然那时候小,但他的手却很粗糙,像是长着茧子,手掌上布满了深浅的纹路,里面还有没洗干净的泥巴。那时候我很羡慕他有双这样的手,因为他不光能倒立起来用手走路,还能徒手爬上高高的大树。这些对我来说是英雄式的可望不可及的。

  有时候我们去山上玩。七宝山上的树木长得郁郁葱葱,到了落叶纷飞的季节,我们去摘野板栗。野板栗树长的体格粗壮,丰繁茂密,都有三四层楼那么高,每棵树上都有栗子。双儿哥把袖子和裤腿卷起,蹭蹭的就爬了两层楼高。

  “阿梦,把竹竿递给我。”

  我拿着根带钩的竹竿,使劲往上一递,他单手拿着,把竹竿挂好,又往上爬到一个树杈位置,站稳当后就往下钩栗子。我用树枝做的火钳子在地上捡,不一会就捡了大半袋子。我们坐在树下开始剥栗子,它外面裹满了刺,我是剥不了的。双儿哥却不怕疼,他那个手像是铁做的。栗子壳里面一般是“四胞胎”,还有“三胞胎”,也有“独生子”。

  我是喜欢小动物的。有次双儿哥跑过来,手里藏着个东西,他悄悄的跟我说:

  “给你的。”

  我沿着他的指缝中看到,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我高兴坏了。

  “这是什么鸟?”

  “这叫灰八哥,还不会飞,我在我家豆田边的水桐树上抓到的。给你,我爸不让我养!”

  我小心翼翼的接过这只小鸟。它身上是灰色的,爪子是红色的,头上还有点点白色的羽毛,一双眼睛惊恐中带着好奇。我怕它逃走又怕捏太紧,手里都出汗了。双儿哥这时候已经做好了一个鸟笼。

  灰八哥比较好养,我们到山上抓虫子给它吃,有时候也用蚯蚓。它长的很快,很快就羽翼丰满,越发精神了。我慢慢的把它拿出来,它也不飞。夏天它喜欢洗澡,我就放它出来洗,它站在水里用翅膀忽扇忽扇的,欢快的很。后来有天早上,我放它出来在后院里,准备给它拿吃的。忽然听到扑棱棱的声音,我一回头,它已经飞起来了,我追过去,它一直飞到了屋顶的瓦楞上。我急坏了,干巴巴的望着它,期望它能够飞下来。它站在瓦楞上却不飞了,在那呱呱的叫。急得我快哭了,飞似的去找双儿哥。双儿哥从屋顶的另一面慢慢的爬上去,踩着瓦背靠到鸟跟前,嘴里咕咕的叫着,手慢慢的递向它。这时候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果然是手养的鸟儿不怕人,双儿哥把它轻易的抓住了。我兴奋的大叫:“逮住了!逮住了!”,瞬间的喜悦冲走了所有情绪。自那以后,我不敢轻易的让它出来,后来索性把它的翅膀羽毛剪掉了几根。那年秋天的一个早上,它独自跑到屋后的水沟里自己洗澡,我回来一看全身脏兮兮的,气愤的把它放在水龙头下冲干净,丢回笼子里。吃过早餐回来看时,它已经躺在笼子里死掉了。我哭了好几天,现在看到灰八哥还心里难过。

  后来上了初中后,在一起的日子就很少了。初中是在镇上面,农村来的一般是寄宿在学校,吃饭也在学校吃。每天中午下课铃还没响时,教室里就已经有敲碗的声音。下课铃一响,教室像炸了窝一样,一群人端着碗向冲锋一样冲向食堂,不一会个个端着饭盆跑到外面,找个地方一蹲就鼓着腮帮子吃起来。饭是食堂打的,去晚了就剩点锅巴饭皮了。菜有的是自家带的,有的是吃学校食堂的。学校食堂的大师傅就会几个菜,烧豆腐,炒个芥菜,炒个花菜,一周轮着来。有时候能碰到双儿哥,他赶紧挪过来,把他带的腊鱼、腌茄子往我饭盆里扒,然后从我碗里夹一些食堂的炒菜回去。我两对脸蹲着相互夹菜,的确还是别人家的饭菜香。

  他初中毕业后就出去工作了,我后来一直在外面念书,从那以后就未见过面。

  我回到老家已是下午,天空阴沉沉的,昏黄的天空下,横七竖八的房舍显得黯然失色,绝不是我童年时候那色彩鲜明。远处四周的山上都光秃大半了,有些地方还冒着烟。村里又添了好多栋砖房,但是路上的行人稀少,大部分家门都是紧闭的,远没有当时的热闹景象了。学生的人数越来越少,学校门口的操场已改成了老年人活动场。国营煤矿早已经倒闭,村里已经很多年没赶集了。

  我把车停在家门口,听到汽车声音,爸已经从屋里出来了。我看到马路上,李伯挑着个箩筐从那边走来。

  “高材生又回来了!”。他笑吟吟的说。  

  “李伯,您身体还好啊!”

  “老家伙了,还能活几年。”

  “双儿哥回来没有?”。

  “回来了,在屋里”。说完他笑呵呵的走过去了。

  我心里一阵惊喜,把东西往家里安置好后,就往李伯家走。一阵阵儿时的记忆,在心里忽而全都闪电似的复苏过来。走到他家往里看,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只是旧了很多。屋子里黑惨惨的,我慢慢走到里间,先看到了伯娘,她高兴的手忙脚乱的招呼我。

  “阿梦来了啊!好久没看到了,来来来快坐啊。双伢子,快过来,阿梦来了。”

  这时候我倒有点紧张了。这时后院一个人影过来,我起身去看,迎着走过去。

  这来的便是双儿哥。虽然阔别二十余年了,我一见便知道是他,但又不是我记忆里的双儿哥了。他身材貌似瘦小了很多;先前的油黑的脸,已经失去了光泽,脸上有好多小疤子,后来知道是电焊焊渣烧的。眼睛也不似那么有神了。头发还是带着卷,只是枯黄了好些。他身上穿着一件羽绒服,上面烧了几个洞;手里夹着一只烟,那手倒还是我所记得的手,长着厚厚的茧子,只是上面的皱纹更深了,也显得脏兮兮的。

  “阿梦!……”。他笑着过来,想伸手却又缩了回去。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双儿哥,――你今年回来了?……”  

  “是啊,好久没看到你了,――现在在哪发财呢?……”

  “嗨――发什么财……”

  我搓着手,不知道要说什么。本来原来很多共同的经历,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说不出口。我递给他一根芙蓉王,他马上双手过来接着,又弓着腰给我点上一根。

  “我在长沙。你呢?”我平缓的说道。

  “我到处跑,哪里有事做去哪里。之前在广西那边工地上烧电焊,开发商跑路了,工地也停了,钱也没拿到。后面又到了云南和贵州,上次在高速公路上搬石头,把脚砸着了。”

  我这时候才注意他的左脚上,明显的鼓着,里面露出一块绷带。

  “要紧吗?”

  “冒要紧,我回来休息两个月了,快好了。”

  “那就好。”  

  “你那边好吧?应该坐办公室吧?你样子都没变――现在一个月肯定有一万多吧?……”

  “额……,也是打工的……说不定还比不上你们……”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怎么可能?”他言之有理的说。“有好的机会介绍一下嘛”。

  “嗯,嗯。”我应付地说道。

  那天下午,我们三言两语的说着,也大概了解了他这些年的情况。这些年李伯对他管得很紧,他也是非常孝顺,对李伯言听计从。他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了,一直在工地上。为了李家的孙子,早早的就娶了媳妇,媳妇跟他一起在工地上。他们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头三个是女儿,为了李家的香火,还是生了第四个,终于是个儿子。现在一家老小都还挤在李伯的旧房子里。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攒钱在村里找块地,盖个大房子。我也劝过他,家里盖房也不便宜,还不如考虑到城里买,将来孩子们出路会更广一些。他说城里房子贵,买小了太挤还不如乡下好。

  我临走时,拿了点钱给他。他缩着手说不要。我说给孩子的,他推诿着收下了,又把孩子拉过来要喊叔。几个孩子正在玩泥巴,不愿意过来,他上去踢了两脚,骂骂咧咧的又说孩子净不懂事。

  夜晚,就是除夕了。平常安静的村庄里,终于又热闹了起来。家家户户都烧黄纸,放鞭炮,在外挣了钱的人家,肯定要买上些烟花来放的。远远近近的到处是景象,灰白的天空中不时绽发出炫丽的焰火,近处的鞭炮则强烈的震耳欲聋,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火药的香味,朦胧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曾经的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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