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六姊妹,都分居在沅南二县。前些年,侄儿侄女们如春笋般长大,孙子孙女也相继而来,父辈们借着这些喜事,总能欢聚一堂,大大小小几十余人,好生的热闹,但凡谁家有个什么急事,也是一呼百应,手足情深非一般人家能够比拟。如今,父辈们邵华已去,在时间和空间上并不为难的相聚,成为一种奢望,尤其是三姑妈老年痴呆后,这样的团聚更是难上加难。今天是父亲生日,除了在深圳给表妹带孩子的小姑妈,大姑妈、二姑妈拄着拐杖、三姑妈坐着轮椅,浩浩荡荡的来了,伯父也从锄头犁耙中解放出来,连下肢瘫痪的婶娘也早早的来了,这几个历尽苦难的孩子,终于得以齐聚,要知道,距离上一次的团聚,已整整三年,大姑妈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弟弟和妹妹,不禁喜极而泣,是啊,这样的相聚,对于风烛之年的他们,人生还能有几何呢?
排行老五的父亲不知哪一日就老了,两鬓的白发在岁月里悄悄地行走,留下一片斑白痕迹,终是不愿服老的,父亲也不例外,有好几次都发现父亲蹲在厕所里用旧牙刷细心地涂着染发剂,只是那新长出的发根如破竹之势,很快便露出了尖尖角,父亲亦不如先前那般固执,只有在春节或者出席一些重要场合才隆重一翻,打扮起来的父亲,体面了些许,但无论怎样的修饰,都那掩风霜,当年的意气风发,也仿佛只是一个久远的传说。此刻的父亲,望着满屋的骨肉至亲,已经欣喜得乱了手脚,母亲吩咐要找的酒精炉子,堂堂正正的摆在灶台边,父亲却穿梭于堂前屋后,里里外外找了三圈,其实,父亲压根不知道自己要找些什么,我知道,那些稀里糊涂,只是因为快乐。
才一年不见的大姑妈,已经拄上了拐杖,从椅子上站起来时也要借一把旁人的力气,走上几步,便要歇一歇,那双肿得清亮的膝盖到底是废了,夜以继日的疼痛才最是要命,大姑妈儿女虽多,可是又有谁能替自己疼上一晚或者二晚呢?像是时间轮回,八十四岁的大姑妈,身形与容貌已和奶奶别无二致,甚至连驼背的曲度都不差毫厘,更为珍贵的是,那些像奶奶一般的慈爱,也原样的承继。早早出嫁的大姑妈,不知背着夫家和儿女,接济了弟弟妹妹多少粮食和钱物,一想起奶奶挑着年幼的弟弟妹妹沿街乞讨,又不知泪湿多少衣襟。最记得小时候,我和二哥最喜欢去大姑妈家,大姑妈的家简直太漂亮太高级了,大红的油漆地板几乎能照出人影,我和二哥在地板上滚来滚去,铺开手脚时,感觉自己就像一条会游的鱼,晚上二哥硬要睡到床铺底下,几个表哥表姐都没把他扯出来,基于这点,再加上二哥总是发病,表哥表姐并不喜欢他,还一再督促姑妈送我们回去。可我们一点也不想回家,姑妈做的饭菜多好吃啊,那咸鸭蛋滤掉蛋清后,直接将蛋黄铺在米饭上,揭开锅盖时满满当当一层的蛋黄,金灿灿的,下饭极了,还有那台十八寸的彩电,罩着漂亮的粉红布套,像富家小姐一般坐在组合柜上,比起我家的黑白电视,不知明艳了多少,关键是那好看的电视一集连着一集,我连厕所都不想去上,甚至连水也不敢多喝,当父亲来接我们时,我们不得不离开了,姑妈送出我们很远很远,在街角拐弯的地方,姑妈在我和二哥的裤兜里各塞了一个红包,父亲打架一样退了回去,姑妈又打架一样塞了回来,当然,我和二哥无比渴望能发笔小财,尽管这些钱十有八九会被母亲收了去,但我们仍然兴奋的盘算着,到底要买点什么才好。汽车启动时,姑妈站在呼呼的北风里,看着我们一路远去,不一会儿,那个瘦弱的身影和那些被扬起的尘土,被我们远远甩在脑后。
真的没有想到,身体最为强健的三姑妈竟然会老年痴呆,而且还那么严重,要知道,三姑妈先前是多么能干多么贤惠的一个人,田里的事、家里的事,里里外外无一而不及,现今,别说那群鸡鸭,就连最要紧的孙子孙女也不闻不顾了,终日里就那么痴痴的坐着,一声不响,如果有谁买上一袋瓜子,姑妈可以一连嗑上几个小时,那瓜子壳落在衣服上,钻到衣领里,姑妈舍不得拂去,也不会抖上一抖,某种程度上,姑妈连婴儿也不如。夜半三更时,姑妈仍了无睡意,她偷偷打开木栅,从侧门溜了出去,得了自由的姑妈见家家大门紧闭,便挨家挨户地敲门,并扯着喉咙大喊:起床了,要出工了!若是没有人应,姑妈便拿着拐杖狠狠地敲,不一会,整个村子都醒了,第二天,表哥们一脸歉意,忙着递烟让座,此刻,姑妈在后屋鼾声四起,所有这些,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总有一天,当夕阳夕下,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后悔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一一顾及,后悔没有给予过多的关心、守护、陪伴,大姑妈说:我一个也舍不得!是的,我一个也舍不得!
有一个含苞待放的愿望,愿我最尊敬最爱戴的老太太们岁月静好,身体安康!愿父亲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顺心康健,福泽绵长!愿伯伯伯娘幸福万里长!
2018年10月29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