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是奇怪的小孩。
老爸是经常这样说的,他的原话是这样的,“你从小就是个怪伢儿。”
不只是他,我老妈,姑妈,姨夫,几乎所有认识我的大人都这样说。自然,连我同龄小孩子们也这样说,“怪伢儿,怪伢儿。”
还好,我小时候常常没有什么发小,玩伴,或者朋友的。老爸的工作经常调动,我也随着他的升迁而搬家,从木材公司,到汽修厂,再到皮鞋厂,还住过一阵子政府大院,往往刚认识一些小孩的时候,我就要搬家了,童年时代,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在六岁左右,老爸老妈的关系不好起来了,差不多到了离婚的边缘。那时,老爸却官运亨通,领导十分器重,经常派出去参加一些干部培训的活动。
那次暑假,老妈听说老爸要出差,老妈故意把我丢给了老爸,“你不是想要儿子吗,现在给你。你带去培训下。”
老爸也是赌气,带就带,老爸直接带了我出门。
1
我当时不到7岁,刚是上小学的年纪,小学的第一个暑假,就出门旅行。而第一次就出远门,就穿过了半个中国,先是坐汽车,跨过了沅江,到了湘江,然后就是洞庭湖,长江,来到长江下游的一个省会,参加在一个风景名胜地举办的一个高规格的企业人才培训班。
老爸每天去开会,我只好一个人呆在房间里。
中午的时候,他回来带我去食堂吃饭。第一天,我就闻到食堂里飘着一股子怪味,令我作呕,我没敢走进去。
“怎么了?”老爸问。
“好臭!”我站在门口说。
“臭什么卵!”他无奈地看着我,满嘴大骂,“食堂怎么会臭!?”
“就是臭。”我小声说。
“香臭不分,鬼儿咧。”没办法,他只好每一顿饭都是自己先吃完,再打一份,带到酒店的房间里,给我吃。
之后,他培训的七天里,我都很少离开酒店,甚至很少离开房间。吃喝都是老爸带来的。我每天无聊地就是呆在房间里,看电视或者盯着窗外的天空。当时还是八十年代,根本没什么电脑手机之类的,电视节目也少得可怜,更别说什么动画频道。日子十分的无聊,我很后悔为何要跟着老爸出来。
住在酒店的第二天下午,我从浑浑噩噩地的午睡中醒了过来,窗外突然下起雨来了。风和雨拍打着没关紧的窗子,雨水灌湿了一地。
“叮咚”,突然门响了,我吓了一跳。
“谁?”我大声说。
老爸交代过,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要先问清是谁,然后再开门。
门外没人应声。
”谁?”我又大声说。
屋子里只有我的回声,门外还是没有人应声。
有鬼!
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然后,退后坐到床上,拿起床上的电视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大,接着我下意识地扭头,看着窗外,我意识到我住在十三楼,是爬不出去的。
这时,窗外的雨渐渐小了,蝉声又开始鸣叫起来了。
然后,我听到走廊外的其他房间的门铃也响了起来。
是不是按错门铃了?我鼓起了勇气,走了过去,猛得打开门,门外一个人也没有,空空荡荡地走廊里飘荡着一股子霉味。我以前怎么没有闻到?
我关了门,想了一会儿,然后找来一个椅子,爬在门上的猫眼上去看。很快,我听到了隔壁房间的门铃的响声,“叮咚”,然后,一个穿白衣的小孩从门前飞快地跑过。
妈的,原来是有小孩在搞恶作剧。
不久,那个小孩又从我门前走过,我猛地跳了下来,一把打开门,一个脸白皙的小男孩呆在我的房间门前。
“你搞什么卵?”看到这小孩比我矮一头,我放心起来了。
小男孩看到了我,没说话,眼睛很大,很亮。
“你搞什么卵?”我重复了一次,“搞什么卵,来按我的门铃。”
“你讲什么?”小孩说话了。
“你搞什么卵?”我看着他,又重复了一次。
他看着我,笑了。
这时,我才意思到,我讲的是方言,他可能听不懂。
想到这的时候,我脸一红。
他也看出来了,他说,“你吓我一跳。”
他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
这时,我不敢说话,扭头往自己的房里走。
“叮咚”门又响了。
我猛的一打开门,只见还是那男孩,这次,他没有害怕的神情,还笑嘻嘻地站在门口。
“你一个人呆着不无聊吗?”说着就不由分说地要拉我,“走,一起去玩。”
“玩什么?”
“玩按门铃的游戏啊。”他看了看我,“你个子比我高,按起来,比我方便。”
我都忘了,我是他游戏的受害者,结果变成了参与者。我们按响一个房间的门铃,然后听到门里有个男人的声音,“等下,来了。”
我们马上撒腿就跑,然后躲在楼梯口,小心翼翼地看着这门打开了, 一个胖乎乎的秃头男人走了出来,四下打量了下,然后咒骂了几句,关上了门。
这真是个紧张刺激的游戏,有时候出来的是大妈,有时候是老头,但更多的时候,房间里并没有人。我们很快掌握了游戏的技巧,先趴在门上,听一会门里的动静,有声音的话,就按,没声音的话,就不按。那天下午,我们跑遍了整个楼层,从十三楼到二楼。
最后,我们终于累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来,给你吃。”他手里摊开了一手掌五颜六色的糖果纸。我并不喜欢吃糖,但糖果纸上都是小动物的包装,很少见的糖果。
我有点犹豫,因为我想到了老爸以前提醒我的,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任何东西。可是面前的这个小孩算是陌生人吗?
面前的小孩却跟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吃了起来,看他吃得欢,我也忍不住吃了起来。
“嗯,甜。”
这甜腻腻的糖果像是种磁铁,把我们一下子拉近了。
他趴在我房间的窗台上,看着楼下,房间在十三楼。
“你们这里很高哦。”他突然兴奋地对我说,“人都小得像蚂蚁。”
“我爸爸说,不要趴在窗户边,很危险的。”我走过去,劝他。
“没事,”他摆摆手,“不用都听大人的。危险的事,才好玩咧。”
然后他看着我,“刚才我们按门铃的时候,不是差点儿被那个大娘抓住。”
说完,自己咧着嘴,就笑了。看着他笑了,我也笑了。
那小孩抬头看我,突然说,“你爸爸也是来这里开会的吗?”
我走了过去,和他平排趴着。我们看着楼下的人和车,走来走去,小得像蚂蚁。
“是的,开什么培训会议。”我说,风把我的话吹得东摇西摆的,“你爸爸也是的?”
“对啊,好无聊的。”他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要整天开会?”
看着他,我有些痴了,也学着他,叹了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我叫夏雨生,夏天的夏,你叫我雨生吧,我爸爸也是这样叫我的。”
“雨生?”
“对,我是下雨天生的。所以叫雨生。”然后,他瞪了眼睛,来看我,“你咧?”
“我叫车大基。”我不知道怎的,把我的真名给说了出来,“汽车的车,大小的大,基础的基。”
“那我叫你大基。”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嘲笑我的名字。通常,小孩要是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的时候,都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
“你叫我鸡哥吧。”我从窗台梭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家都叫我鸡哥。”
“鸡哥!”他笑着,大声说。
看着他,我也笑了。
“时间快到了,我得先回去了,等会儿我爸见我不在房间要急了。”说完,他转身就朝门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再转身回来,看着我,“明天我还来找你玩,”然后,他停了一下,像个大人一样,挥动着他的手:
“鸡哥,再见!”
之后,打开门,走了。
2
“好吃吗?”老爸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电视里正播着足球赛。
“爸爸,今天我认识一个小孩。”我漫不经心地看着桌上的饭菜,说。
“哦,是吗?你有伴了。”老爸又往自己嘴里灌啤酒,斜着眼,“他是哪里的?”
“他爸爸也是来开会的,他说他叫夏雨生。夏天的夏,雨天的雨,出生的生。”
“老夏?老夏的儿子?听他说起过。”说着,他忽然笑了,嘬了口烟,“这老夏和他儿子住在B栋,有时间带你看看。”
我愣了下,“B栋?我们这里是A栋!”
“明天我带你去食堂吃饭,说不定能碰到老夏和他的儿子。”
“不去,食堂很臭!”我坚决地说。
“啪!”他一巴掌打在我的脑壳上,“妈的,怪伢儿。食堂怎么臭了,很香的。”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
“好了,好了,不去就不去。”他转了脸,摸摸我的头,然后又笑了, “对,现在你是有伴的伢儿了。不是怪伢儿了。”
说着,他接着喝啤酒,看电视里的足球赛,不再理会我。不一会,就鼾声大作了。电视里的足球解说员还在激情的嚎叫着。
我拿起了遥控器,对着电视,开始转台。
之后的几天,雨生都来找我玩。一个人在酒店的日子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出事的那天,我们先玩了一阵按门铃游戏后,我们又趴在窗台上,吃糖。
七月的热风呼呼地吹着,天上的云在不停地变幻着,天边好像一大团乌云朝我们这边飘来。
雨生趴在窗台上,说着话,“你们这边很无聊。我们那边才好玩。有人打架,还死了人。”
我吓了一跳,“打架打死了人?”
“不是,我说错了。”雨生连忙摆手,“是两件事情,一次是打架,一次是死人。”
听说打架,还死人,我很想问,但不知为什么也有点怕,嘴巴努动着,没做声。
雨生还在自言自语,“我住的楼下,还有个挖掘机整天在下面挖挖挖,还有个大叔喜欢在房里唱歌,弹琴,呜呜呜地~”
忽然,他停了下来,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突然说, “要下雨了。”
听完这话,我这时感觉到肚子一阵巨疼,像是忽然被人踢了一脚,一下子趴在地上。
“你是肚子疼吗?”看着我难受的表情,他关切地问道。
我趴在地上的毛毯上,艰难地翻过身子,摸了摸肚子,“好像是的,好像又不是?”
他不由分说的,先摸了摸我的肚子,又往肚子下面摸了摸,“这是胃,这才是肠子,”然后,他又看着我,“你哪里疼?”
他的神情像是个专业的医生,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拨开他的手,“不疼了。”我接着站了起来,朝房里走去,边走边摇头,“我不疼了。”
他却似乎不以为意,跟在我身后,“我知道你哪里疼了。”然后,窜到我面前,严肃地说, “你烂尾疼?这可了不得。”
“什么烂尾?”这时,我的肚子又一阵子一阵子地疼了起来,像是有个碾土机在压着地面。
他说:“烂尾疼起来,可要命,搞不好还会死人。我有个表哥,就是得了烂尾炎,后来,都死了。”
我推开他,坐到床上,“什么烂尾?我既没有尾巴,也不是烂的。”
“你误会了。阑尾是说一截肠子,肠子的尾巴颠颠。发炎了,就会烂掉。如果不及时动手术的话,就会死掉。”
“死掉?”听到他这话,我的肚子好像又被什么东西夹住了似的,好像“烂尾”真的疼了。
“你怎么了?”雨生看着我,“是不是肚子又疼了?”
“你娘的,我阑尾发炎了。”我听到我这样说道。
“放心,我会动手术。”
“动手术?”我吓了一跳,我看过动手术的人,都是老爸老妈带我去的医院,看望躺在医院里的病人,他们就像一块安静的抹布躺在洁白的病床上。
“就是用刀把你的阑尾切掉,就是了。”雨生口气平淡,“很简单的。”
“妈的,你会手术?”我开始疼得满身是汗。
“不会,看我妈妈做过。”
“你妈妈帮人开过刀?”我的话都开始说不全了,倒在床上。
恍惚中,我看到雨生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光线在刀口上跳动。
我记得我房间里是没有刀的,连水果刀都没有,我老爸从来不吃什么水果。
“别怕,我来帮你开刀。”
“我不疼。”我咬着牙,大声说道,“我病好了。”站起来,就朝门外走。
说完,我眼前一花,一头栽到在门口。
整个房间倾斜了,雨生的小光头在我面前晃了一下。
“快去叫我爸爸。”这是我记得最后我对他说的话。
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是暗黄的天花板,空气里飘着一股好闻的刺激性的味道。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消毒水的味道,我住院了。
“我是不是阑尾发炎了。”我说道。
“阑尾?什么阑尾?”床前我老爸在抽烟,样子很颓。
我哆嗦着嘴唇,“阑尾发炎,要割掉的。”
“妈的,你小子还知道阑尾?你是急性肠胃炎,你吃什么了。”看到护士来了,他把烟头扔出来窗外,继续对我嚷嚷,“让你去食堂吃,你偏不吃,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我再没力气和他说话,只听到他和门外的医生护士说话,迷迷糊糊地我朝自己的肚子下面摸去,没有疤痕,不知道为何,我长出一口气,我的阑尾还在。
之后,两天我都呆在医院里,我再也没见过雨生。好几次都在梦见雨生,有时候我们在按门铃;有时候,我们趴在窗台吃冰棍,然后把手里的冰棍朝楼下路过的人扔去;有时候,我梦见我躲在大客船里,身边好多大人的腿,而他拿着把剪刀,剪开我的肚子,再剪掉我的一截肠子。有时候,忽然醒过来,都忘了我在哪里,而雨生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七天之后,培训结束了,参加培训的大家要在一起合照留影,在酒店的大台阶上,密密麻麻地,站着几十人,闹哄哄地在说话,就像是在老电影院电影开幕之前的热闹。
人群中,我又看见雨生和一个大人牵着手,应该是老夏吧。雨生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T恤。我想和他打招呼,但突然有些害怕起来,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肚子,然后走开了。
身后,老爸的声音:“大基,快来照相。”
我转过身来,看着气急败坏的他,然后,坚决地摇摇头。
他身边的大人们也七嘴八舌地喊着我的名字:
“快来!”
“快来!”
他们像是荒草堆里受惊飞起的麻雀。
我接着摇摇头,我再望去,老夏和雨生在人群里,对着前面的摄影师,微笑着。
3
第二天,离开酒店的时候,我们拿着行李,坐的是公交车,去火车站。
坐在公交车里,窗外突然下着大雨。我们没有伞,老爸显得十分烦躁。
“你在看什么?”他突然说。
“我还没有和雨生告别的咧?”我看着窗外的梧桐树,而车内,少不多,但到处都是潮湿的霉气环绕着。
“哪个雨生?”老爸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哦,你说老夏的儿子。他们早走了。培训没结束就走了。”
“早走了,什么时候?”我反驳说,“昨天下午拍合影的时候,我还看见雨生和他老爸了。”
“嗯?不可能。我都没见,你能看见。”老爸忧郁地看着我,“哈儿,你病糊涂了吧!”
“你才是哈儿。”我站了起来,像个大人一样,大声说,“我明明看见了,雨生和他爸爸!”
这下,车里的人都转过身来,看我们。
老爸这下彻底火了,他骂骂咧咧地从行李架上翻出公文包,然后从包里一个黄色信封里又抽出了那张巨大的合照, “老子把昨天合影给你翻出来,你不是说老夏和他的龟儿子在吗?”
我捧着照片,仔细端详着这群微笑的人。
哪里有老夏,哪里有小孩?
窗外的雨水打在照片上。泪水也打在照片上。
我看着站台,我们刚刚离开的公交站台时,空无一人,现在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孩,站在站台里,朝我们挥手,就像那天他在门口想我挥手告别一样。
“妈的,你在看什么?”
这下,我没再回答他,只是站起身来,整个人贴在了玻璃窗上。
雨中男孩就是微笑着穿着白T恤的夏雨生,我从兜里摸出了那颗糖,他第一天给我那些糖,在我手里捏了捏,就像捏着一截阑尾。
“哎,你还有颗糖?”老爸突然心情变得好多了,他咽了咽口水,“给我吃好不好?”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哦。”他一把抢过糖,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嚼了两下,然后飞快地吐了出来, “狗日的,这是什么鬼东西,你怎么会把这用糖纸包起来,”他打开窗,一把把糖扔了出去,“妈的,你这个怪伢儿,敢耍你老子!”说完,不再理会我。
我看着他吃亏上当生气的表情,忍不住得意地笑了。
我再转过脸的时候,车窗外的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
雨渐渐地开始下大了,而我们要离开这个满是梧桐的城市了。
回到小河城后,老妈看我第一眼,就抱住了我,“鬼儿哦,怎么晒的这样黑,像个雷公。”然后,絮叨起老爸起来。
那年夏天之后,老爸老妈的关系好了些,很快,我有了个妹妹。有了妹妹之后,大家忽然忘了我是奇怪小孩的这件事。
似乎是,妹妹的出生,让我变得正常了。
之后,我再没见过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