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叼着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野草,谁管它干不干净,这世道,哪里不沾血。
主城离这里不过百步,城门口也没什么兵卒,只有出的人,没有进的人。
这座城已经废的就像我屁股下的这块石头,阳处沧桑,阴处斑驳。
而我,就坐在这里,等她。
2
大约十年前,我还在老师的家里学习,那个时候还不用学剑,只是读书。
老师说,书里有着世界,可是我不懂,我觉得书里,只有某些人的世界。
那日,老师提问到了我,可能是由于拖欠了太久的作业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未离,‘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这句话是错的。”班里有些静,同学们都一脸惊恐,只有老师还是万年不变的样子,捻须而笑,抬了抬手。
于是,我继续。
“各自有度,各自有法自然是好的,但总有些人,要沉浮在现世中,不敬天,不尊道,善忘道所以随性。”
这番话若不是说在老师的面前,定然被赶了出去,但正因为是我的老师,我便成了唯一一个不用交作业的学生。而几个月后,我不仅不用交作业了,甚至连书都不用读了,因为老师开始,教我练剑了。
用他的话来说,我是这些学生里唯一会成为剑客的人,正逢乱世,可成名。可我觉得,只不过是因为我脾气太拧巴了,不学点防身的东西,迟早被人揍死。
练剑的时候,她总在旁边看着我,忘了说,她是老师的女儿,小我五岁,因为太熟识,我反而不愿意叫她的名字了。她本来挺活泼的一个性子,可是这次反常地不说话,只是在那里看着。
后来,我才知道她不说话的原因,师母在两天前去城里买东西,被惊了的马车,撞死了。我也是看到了放在院子里的木棺,才意识到那个会给我单做一份菜不加葱花的女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出殡那天大家都哭得很凶,连我,也有些悲伤。
世道惨败,人活不起,书也是读不下去的,学生都被领回家干活了,慢慢地,只剩下了我们三个。
3
不知是哪一天,只记得秋叶初落,天气未寒。来了一大批人,从前门闯入,嘴里嚷嚷着什么逆贼,口中的那个名字很陌生,但应该是在叫我老师,太多的我也听不清,因为此时我正在后山的土地庙,带着她捉还未跑干净的蜻蜓,而我们,是半个时辰前被老师赶出来的。
山上能很清楚地看到,老师是怎样用平时教我的剑法杀人的,也能很清楚地看到,老师是如何被那群人杀掉的。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死死地把她的头按在怀里,直到院子被放了火,我才放开她的脑袋。
“未离哥,院子起火了!”
“哦,是。等火灭了陪我回去取东西。”
“我爹是不是......”
“死了。”
我学不会骗人,即使是这种时候,她就在那儿哭,而我就那么看着,末了,我替她拭去泪水,拉着她回到一片废墟的院子。
在她捡起老师的玉佩的时候,她又哭了,而我,也找到了我想要的,老师的剑,带着它,还有她,我就该走了。
“小衣,该走了。”
这一天之后,我将代替老师,开始叫她的名字。
4
我如老师所愿成了一名剑客,而小衣,成了一名剑客的,家属。本来还想着去报仇什么的,但是时间久了,就慢慢忘记了。
我记性本就不好,能照顾好身边的这一个,就已足够。
奔波了十余年,这一日,终又站在了那个已成废墟的家前,祭奠我的老师,她的父亲。
慢慢地,夜幕降临了,废墟中无处容身,只好生火于后山土地庙,相依而坐。
“未离哥,你喜欢我么?”
“不喜欢。”
“为什么啊?”她又嘟起了小嘴。
“因为你问了太多遍了。”
我将她的头按在怀里,篝火下,如那年秋火,我想哭,可是她先哭了,算了,让着她吧。
她哭着哭着就睡了,我抱着她,思绪尚未困倦,飞回那天。
一个陌生人坐在老师的对面,说了些什么,然后就匆匆地走了。
他走之后,老师将我招出来,说了很多:老师犯下了杀身之祸,若一同逃跑定会连累到我和小衣,所以希望我能带小衣藏于后山,仇家并不知他有后,这样便可保我和小衣的平安。
我应了下来,其实也没有不应的道理。他挥挥手,示意我可以去了。而我,跪在那里还不想起来。
“老师,我想知道我的身世,回忆中只有死尸遍地,记不清了。”
“你是将军的遗嗣,将军被诬判通敌之罪,至死不认,被贼子闯入宅邸中灭门。你是他幼子,藏于尸体之中,我去时已是几日后,你命大,还未死,便被我抱回。”
“好,我知道了。”
“你会报仇么?为你爹,为我,为苍生。”
“会忘掉的。善恶,是非,江山,那是你们的事情,我,只看得见眼前。”
我出了正厅,牵起小衣的手,“走,跟哥哥去捉蜻蜓。”
火苗突然噼里啪啦地跳了起来,把我拉了回来。我看了看怀中的小衣,搂得又紧了一些。
当然喜欢你,你是我仅有的眼前。
5
祭完老师的第二天,我带着小衣走在城里的街道上,这里已经破败不堪,人们都在收拾东西逃难,逃离惨淡的世道,我想笑。
逃?又能逃到哪里呢。天下,永远不是老百姓的天下,乱世中,无处容身。
我四处打量着过往的人,揣测着每个人脸上的悲伤,直到,小衣从我手里飞了出去。
一架惊了的马车,又是马车,造物该如何弄人,才能如此不尽人情。
马车带着尘土奔远,我抱着小衣在路边的草棚坐下,看着她汩汩流出的鲜血。而方圆十里别说医生,连人都快没了,我只能感觉她慢慢变冷,毫无作为。
我曾想过她会死,但是没想到会这么早,我以为,我们还能再走上几年,或是几十年,等我抬不起剑了,然后被几个地痞欺负,一起死在街上;也或是实在走不动了,就回到那个土地庙,相拥入睡,不再醒来;还有,很多。
我真的想过很多种死法,可是,没有一种,是她一个人死去的。
“未离哥,你,喜欢我么?”声音很微弱。
“不喜欢。不,喜欢。”那个习惯了的回答让我想抽自己耳光。
“那就好,就好。”
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她没给我时间。
又一个为我做菜不会放葱花的女人,走掉了。
6
我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叼着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野草,谁管它干不干净,这世道,哪里不沾血。
主城离这里不过百步,城门口也没什么兵卒,只有出的人,没有进的人。
这座城已经废的就像我屁股下的这块石头,阳处沧桑,阴处斑驳。
我想我真的是无情的,不敬天,善忘道,所以,才会在师母死后不曾哭泣,所以,才会不曾想过为亲父恩师报仇。
可是,我在此处流下的泪,已经足够锈了我的剑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流泪,只是觉得,突然,在乎的眼前,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可能我应该去为父亲老师报仇,也可能我更应该去寻到那辆马车,杀了那匹马和车夫。
而我,终究什么也没有做,我记性不好,大概很快就会忘记,她,已经死了吧。
那,就坐在这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