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回家的时候,我已经睡下了。
只听见门响,先生推门进来,没有开灯,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你写的《杀猪记》,太血腥了。
他都没考虑到我有没有睡着,就先发话了,想必这句话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好不容易回家了,便第一时间说了出来。哪怕是对着一片黑暗,也得先说了才安心。
我还没睡着。
白天去了一趟奶奶家,杀年猪,看杀猪师傅把猪从栏里拖出来,抬到长凳子上,再扔进装满滚水的大锅中,最后大卸八块,其中的一部分上了餐桌,成了当日犒赏全家人的火锅美食。
当时娃娃也在。娃娃还不到三岁,全程目睹。
晚上回家,我在手机上戳了一篇日记,就是先生口中的《杀猪记》。先生出去见朋友,半夜才回。
“哦。”我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血腥……还好吧。”
先生叹了口气,换下衣服去洗澡。
很快他就出来了,“写得太细致了,最关键的是,还有小孩……”
“有小孩怎么了?”
“唉,看上去就觉得你有点……”他停了停,好像在考虑怎样措辞,不至于伤到我。
“有点心理变态。”我接下他的话。笑了。
先生默认。
“你想多了,这是杀年猪,高兴的事情,小孩子只觉得好玩。”我转头继续睡觉。白天看了一场杀猪,不知道是看得累了,还是回家敲字累了,我不想再说话。
先生躺下,很快就能听见沉睡中的呼吸。
他心里记挂着这件事,迫不及待地说了出来,然后轻松自在地睡去。
我很羡慕他,因为我又睡不着了。
我想起一则旧新闻。说的是某个幼儿园杀年猪,在孩子们面前做解剖,一边还有老师讲解。这段视频流传出来,引起轩然大波。
——这样会伤害孩子们幼小的心灵。
愤怒的家长们这样说。一时间,那间幼儿园恍如恶魔。
新闻爆出来的时候我没有关注,对事件的走向也没有关心,但是现在却忽然想起来了。
我的娃娃都还没上幼儿园呢,就已经见过杀猪了。
而看她的反应,好像并没有受到特别大的震动,不过是在猪放血过后,一动不动的时候,她转着眼珠子问了两句:猪猪在哪里呀?
我指给她看,喏,就在那里,躺着的。
她看见了,疑惑没有了,转身玩海洋球去了。
残忍。血腥。这是长大了才形成的概念。
对一个孩子来说,对生命的理解都还不够明确的时候,哪里体会得到残忍。
小时候到树下的泥土洞洞里挖知了,知了头朝上,像个棒槌一样地插在洞里,两只圆鼓鼓的眼睛黑亮亮的。为了把知了弄出来,不知道戳瞎了多少双眼睛。
为了听知了叫,但又怕它飞走,便把它的翅膀扭下来,它便只能四处乱爬了,但它还是不肯叫。那就用手指头把它捏起来,用指甲用力在它肚子上刮。听,它叫了。
捉到一只金龟子,拿一根竹签戳在它的背壳上,它便失去了自由,只能拼命地扇动翅膀,却哪里也去不了。它被固定在竹签上,被儿时的我们兴高采烈地举着到处跑,像举着一个小电风扇。
常常蹲在墙角看蚂蚁搬家,专检那个头大的,手指头按下去,被突如其来的大力压住,蚂蚁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黏在了地上,只剩下一两条腿还能乱蹬一气,身子却是怎么都动不了了。
还有小老鼠,出生没多久,小小的,可是命不好,落在了孩子的手里,脑袋上被浇了煤油,一根火柴划过去,脑袋便生出火来,它拼命地跑,却也没跑上十步,就趴在了地上,吱吱叫,声音尖细,叫到了心里去。孩子们围着拍手笑。
……
我记得,有一个叔叔,站在旁边看见了,他感叹道,好残忍。
没人理他,孩子们在笑,没人听见他说话。
只是,做了这么多残忍之事的孩子长大了,却连一只鸡都不敢杀。
真正意识到“死”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便是收手的时候。
亲戚聚会,盆子里养着几条刚刚从旁边的河里钓上来的小鱼,都是小鱼仔,还不如手指头长,侄儿们围在一起看得高兴,一把抓起来,放在一次性的塑料小碗里,碗里盛着半碗水。
他们看鱼在碗中游,百般逗弄,最后,碗被放入冰箱中,冷冻室里。一会再拿出来,水结了冰,有的鱼死了,有的鱼还在动。
孩子们说,呀,它怎么还能动,快快放回去。
碗重新放回冷冻室里。
我在一旁看着,心中只觉残忍。
可是,孩子们并不这样觉得,他们兴致勃勃,在一段又一段生命的消逝中,他们看见了挣扎,看见了消亡,看见了无能为力,看见了主宰的乐趣。直到有一天,他们看见了真正的死亡,便看见了值得珍惜的生命。
从残忍中走过,终到达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