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是一首写在田野上的诗。
我,苏庭君,就诞生在这首诗的第一个韵脚里——那是一座坐西朝东、质朴却永远洋溢着暖意的农家小院。它静卧在北方平原的怀抱中,瓦檐垂落的炊烟在暮光里拉成金线,像琥珀中凝固的蝉翼。
轻轻推开虚掩的旧木院门,家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院墙是用泥土和麦草夯筑的,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留下深深浅浅的沟壑,如同父亲额头上皴裂的河网。
院前的菜畦,是父母精心侍弄的一片沃土。夏末时节,青菜舒展着翡翠般的阔叶,豆角藤蔓攀爬缠绕,紫色的茄子沉甸甸地垂挂着,青红相间的辣椒像点燃的小灯笼,小小的圣女果饱满得快要裂开,流淌出阳光的蜜意。这片葱茏的生命力,像是生活沉甸甸的注脚。
然而,就在这片充满生机的绿色画卷中央,却矗立着我童年里一个重要的坐标——一根水泥电线杆。它高约十二米,直挺挺地杵在那里,冰冷的钢铁骨骼与温软的泥土、鲜活的菜蔬显得格格不入。最引人注目的,是离地约摸六七米高的地方,钉着一个红底铝制的号码牌,上面用黑漆写着“09号”。岁月和风雨是它常年的伴侣,铝牌早已坑坑洼洼,边角磨出了粗粝的毛边,鲜红的底色褪成了暗沉的锈红,但那“09号”三个字依旧顽固地清晰可见。
这不起眼的小牌子,成为了我练习弹弓准度的靶心。多少个晴朗的午后,细碎的小石子呼啸着向上飞起,哒哒”地撞在牌子上,那清脆的轻响,也撞开了我一段无忧无虑的光阴。
抬头望去,那些自杆顶延伸出的电线,在广阔的天幕下纵横交错,毫无章法地盘绕纠结,宛如一团被顽童肆意揉搓后抛向空中的麻线,凌乱得令人目眩。那时总觉得,这世界的秩序,大约就在这些纠缠不清的线条里混乱着。
菜园再往前,地势悄然下延,化作一小片稀疏却生机勃勃的小树林。其中,多是些杨树、柳树,还有几株不知名的杂木。它们枝条舒展,并不浓密,阳光得以在树叶交织中自由穿梭,在地上画出灵动跳跃的光斑。
每一天的终曲,常常是我坐在院门口那被屁股磨得油亮的门挡提子上的主角。背倚着那两扇饱经风霜的木门框,目光越过头顶茂密的梧桐树枝叶,追逐着天边那颗缓缓下沉、熔金般炽烈的夕阳,看它一点点沉坠,将最后的辉煌无垠泼洒。
那万缕金光仿佛最灵巧的织手,穿过前方疏林的枝杈缝隙,将斑驳的光影细细密密地织在青翠的菜地上。光斑随着微风轻颤,明暗流转间,那片熟悉的菜畦变得深邃而悠长,仿佛通往时光深处,漾开层层叠叠、令人心醉神迷的涟漪。
那一刻,世界的喧嚣似乎都隐退了,只剩下日与夜的温柔交接。那是年幼的我,在这澄澈的宁静里,第一次触摸到了流淌在田野上的诗意,感受到了时光深处那份无声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