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三姑偕同丈夫回娘家。
她这次回娘家,心情是忐忑而沉重的,她是回娘家求人的,因为她的乡下大哥患了食道癌,需要及时动手术,医生建议去上海治疗。
三姑的大哥凌大菩,是位准农民,不会手艺,不会做生意,靠在田间劳动挣工分生活。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已成立了合作医疗,社员看病,小病可在大队医疗室治疗,大病去城里就医,事后凭发票回生产大队会计室核准,按规定比例报销。
凌大菩此时分文没有,其妹三姑夫妇虽在城里工作,两人的工资,每月只有七、八十元。虽有点积蓄,帮大哥支撑这笔医药费还是力不从心的。三姑思忖:唯有回老家求大队干部帮助解决,绝无他路。
大队合作医疗的主管干部,是付主任居生贤,他恰巧和三姑娘家同住一]个村庄,且是邻居。按理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三姑认为这不是难事才对,因何有如此紧张的心态呢?原来她深知,她的大哥凌大菩与居生贤是严重的对头:
一九六二年,居生贤因身体问题,从县高中辍学回家,和父母在一起过上了农民生活。当时的农村,刚由责任田又转入大集体,由于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的危机,社员们有了警惕,害怕再次饿饭,一致呼声,要求分得自留地。居生贤家的自留地,全部栽种了山芋,这年山芋大丰收。居生贤的父亲,将这些山芋切成片片,准备晒干储藏。两天后,天气预报有雨,这山芋片晒了两天不能淋雨,淋雨就要霉变。生贤父母决定,将未晒干的山芋片,提前收来家,天晴再晒。
这天凌晨,大雾弥漫,像“草船借箭”一样,对面看不清人。老农有彦语:春雾雨,夏雾热,秋雾凉风,冬雾雪,此时正值初冬季节,看来天气预报是准确的。
生贤一家三口,正紧张地拣着山芋片,这晒山芋片的场地,是块收获山芋后的田地,这地就在出村口的大道边。生贤眼尖,不经意间看到村口,隐约中有人挑着担子上街。生贤母亲发觉生贤走了神,便也看向来人,那人边走边近,认出来了,是凌大菩,他挑着两个大口袋,那两只大口袋,只有装着棉花才能挑的起来。这村家家自留地种的都是山芋,他哪来那么多棉花?
两天前,居生贤上工时,听队干部和社员们在议论,仓库里的棉花被盗。这仓库的门,鎖的是两把锁,鎖没有打开,小偷是从一尺見方的没有窗档的洞口,用叉子将棉花叉出去的。当时只知道棉花被盗,不知被盗多少。现在看来,若是大菩所偷,看挑担的架势有百斤上下。
生贤母亲认定这棉花是大菩所偷,因为他有做賊的历史,所以她要立即向队长回报,生贤父亲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劝她不要管这事,她不听,坚持回报给队长。
队长是女人,大字不识一个,听了回报并不打惊,也无主张,只是嗯嗯啊啊支吾了一番。原来这宗案件是监守自盗,是他们合伙作案,这仓库钥匙,队长、保管员各执一把,大菩是付队长。
当天开仓库门,发现棉花是从洞口叉出去的,是他们做的假现场,他们在离洞口近处,设一个棉花被叉走的坑,然后将堆压实在的棉花松成原状,让社员群众看到被盗的棉花数量不多,也就马虎过去了。没想到,大菩起早挑棉花到轧花厂去卖,被生贤家看了个正着。
当天晚上,他们三人合计对策,由大菩到大队书记家存案,来个恶人先告状,欲盖弥彰。凌大菩猪八戒上屋,倒打一耙,诬告生贤母亲栽脏,陷害他做贼。他威胁说,他要到居生贤家去闹,不拿出证据来,决不饶她。大队书记答复,今晚派人去处理。
当天晚饭后,凌大菩不等大队来人,便到生贤家门前大声辱骂,并挑衅说,有种的出来,拿出证据来,否则进你家,将新家俱打个稀巴烂!
居生贤家,前些日子,刚买了一架大衣柜,由两截组成,柜门上截装有玻璃镜,柜板是枣红色油漆,十分耀眼,在当时是最时尚的家俱,这是准备为生贤结婚而买的,也是唯一的新婚家俱,生贤的父亲是用一年的裁缝工钱买下的。大菩知道,只有说打碎生贤家的大衣柜,才能震攝住他一家人。
生贤父亲和家人说,他要出去和大菩理论,生贤读过很多书,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大菩力大过人,而且生性蛮横,他手下已经打过很多人。他将大门闩起,不让父亲出去,任大菩骂去。
哪知道这大菩得寸进尺,看到生贤家示弱,更肆无忌惮,骂声更大,语言恶上加恶,大有破门而入之势。冷静的居生贤,终於忍无可忍,不能再忍,他血性大发,抄起菜刀,站到大门后。家人发觉要出大事,此时出嫁了的生贤大姐,也探亲在家,她和母亲同时来夺生贤手中的刀。生贤说,你们不要怕,我不主动出击,大菩已有破门而入的态势,当他破门而入时,我给他来个对头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这是正当防卫,即使防卫过头,也不会是死罪,出事后,我主动去公安局投案。家人哪能依着他,使劲夺下了他手中的刀。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生贤家人听到门外远处,有人大声呵斥:“谁在闹事”?!这声呵斥,震住了大菩,大菩的威吓嘎然而止。队长、保管员此时也不在家装鱉了,假惺惺地出来维持现场,生贤也开门出来迎接来人。
来人是大队民兵营长,原来大队书记估计今晚这村有纠纷,为防止事态恶性发展,急派民兵营长来处理。……
长话短说,自此居生贤和凌大菩结下了梁子。凌大菩此事一过,便丟下不计,因为他有生以来,闹事打人无数,此次闹事,由于生贤家示弱,未造成后果,他的目的也只是洗白自己没做贼,因此当成小菜一碟,一阵风后,好像没发生过事一样。居生贤可受不了这奇耻大辱,他记下了这笔帐,心中忖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凌大菩打人的手,没有界限,一不如意,不管亲疏,“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洲”。下一次闹事,他打的是他自己的老二凌二萨。二萨的老婆,村里人给她起了外号,叫孙二娘,她岂能看着自己的丈夫被打?她立即参战,一个老猫洗脸,抓向大菩的头部,大菩头一偏,“孙二娘”个子矮,没抓着,大菩哪管你是女人,是弟妇?两大耳刮子,打的“孙二娘”鼻子出血,眼泡起包。
二萨老婆败下阵来,速去娘家搬来救兵,娘家两个哥哥如亨、哈二将,率领一众妇女来到大菩家。二萨大舅哥假装来评理,递给大菩一支香烟,大菩不知利害,伸手来接,说时迟那时快,大舅哥迅即捉住大菩接烟的手,反手一肘,背向身后,二舅哥紧跟上,捉住大菩另一只手,也背向身后,来人中,一妇女拿出一根绳子,众人一起动手,将大菩捆绑在门前的一棵桑树上。
这兄弟二人也不动手,只管让一众妇女动手打大菩,有的用树枝在他身上刷,有的在他脸上抓,有的用石块砸他的脚。
村里人站在远处,像看皮影戏和耍猴的一样,只管瞧热闹,无一人前来调解,此时队长、保管员也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大菩的父母已双双耄耋,无可奈何,孩子还小,只見一少妇拼命拉架、赔礼,这人便是凌三姑,她正好来娘家探望父母,赶上了这场痛心疾首的闹剧。
居生贤目睹了这一切,心内那叫个舒坦,感觉好像看到了鬼子被游击队逮到了一样。
闹剧终於在大菩的哀嚎声中,和三姑的苦苦哀求下停下来了。二萨老婆的大哥丟下一句狠话:下次再打他妹妹,他就带人来拆散大菩的骨头,尔后率众人扬长而去。
事后,凌三姑向村人评理,言下之意,尽是二嫂的不是,村人众皆默不作声。她又专向居生贤说道,她知道生贤是高中生,懂道理,生贤碍着三姑的面子,回了她一句不疼不痒的话,他说,打架只能一对一的打,不该来那么多人。凌三姑鬼精灵,一听,这是什么话?这话虽没有明显的恶意,但也没有一点同情心。她止住了评理,闷闷不乐地回家帮大哥疗理伤痕,此时的她,难免不会想到她大哥在村里的为人了。
话分两头,言归正传,凌三姑回娘家求居生贤办事,肯定会联想到他大哥过去的一切,这不是冤家路窄吗?大哥的生命线落在仇人手上了。凌三姑生性聪明伶利,她有把握能办好此事,她手中有张牌:
就在这前两年,居生贤六岁的女儿生病了,大队医疗室,公社卫生院都治不了,他带着孩子来到县城治疗。这孩子的病,连县医院也诊断不出是什么病。孩子能吃能玩能睡觉,就是低烧不退,医生拿不出准确的方案,只能是打针退烧,观察治疗,每天早晚各一针。医生说不准何时能治好,建议住院治疗,居生贤傻眼了,哪来那么多钱交住院费?他头脑好使,他想到了凌三姑,凌三姑青年时跟他父亲学过裁缝,两家又是邻居,此次难中有求,谅她不会绝情到拒人门外吧。
居生贤揹着女儿,似讨饭一般,来到凌三姑家,三姑見娘家来人,分外亲热,听说要借住给孩子看病,孩子也不是传染病,便欣然应允。她了解生贤父女吃饭在医院食堂时,便很客气地叫他门晚饭在她家吃。生贤也不推让,心想,三姑的情谊,以后记住报答就是了。
当天夜里,凌三姑想起了,那次大哥被二嫂娘家人群殴的事。一直以来,对居生贤怀有忌恨之意,此人怎么如此冷漠?当然,她也想到,居生贤的冷漠产生于大哥的鲁莽。冤家宜解不宜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要向前看,邻居的日子长着哩。她确认,优厚接待生贤是善举。
居生贤的小女孩,直至出院,医生也说不准是什么病,体温降到36.7度时,医生说可以出院了。这时医生才向居生贤透露出诊疗意向,医院是按照白血病观察治疗的,现在已排除,应该是营养不良导致的贫血,贫血的主要特征也是低烧。听医生一席话,生贤一阵胆寒,顿时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再说,凌三姑回娘家,有求于居生贤时,生贤第一反应是报恩的机会来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但听三姑说要在合作医疗借支三百元钱时,他犯难了,医疗室从来没办过这等事,也没这家底办这事。日常只有在城里看病的人,病愈后拿发票来报销,即使病后报銷,也没見过报销三百元的。这三百元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是个天文数字,社员交纳合作医疗基金,每人每年只有一元五角。
此时,凌三姑的丈夫发话了,他说他的家乡也是本大队的一个村庄,生产队长和他是发小玩伴,说好了,从该队拿钱,作为预交合作医疗经费;大队书记在高级社时,是他的老上级,他们也去请示过了,是大队书记指派他们来求居生贤的。生贤心想,既如此,何不作个顺水人情?只是一条,他救的人是他过去的仇人,若是在未当干部之前,他是决不会同情此人的。现在不同了,他是大队干部,又是共产党员,打击报复、以公报私是人民的死敌。这道理,他是有文化的人,懂的特别精通。即使这样,也不能违章办事吧,他又想到,事物都有两面性,制度是人订的,在特殊情况下,也能变通,那生产队长、大队书记不都在变通吗?于是,他大笔一挥,开了收据:
今收到:XX生产队预交今后两年合作医疗经费300元整。大写:叁佰元整,此据
经收单位:XX大队合作医疗室(大队公章)
经手人:居生贤亲笔
XX年X月X日
凌大菩手术成功后,来到居生贤家,嗓门还不能说话,人瘦了一圈,面如死灰。居生贤此时将仇恨丟到爪哇国了,换来的是怜悯,四目相对后,大菩递给生贤两包牡丹牌香烟。那时的牡丹牌香烟是上海市的头牌,是凭票供应的,城里人都一包难求,何况偏僻农村。
居生贤心知肚明,这是凌三姑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