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四)
想不到银珠完全破釜沉舟,过年前直接提出离婚,表明自己可以净身出户。老三考虑一夜,为了挽回家庭,不顾自己脸面,让上大学的女儿参与进来,准备做最后的殊死一搏。那一晚,三口之家的所有成员,神情肃穆地悉数列席,认真讨论沉重决策小家庭的命运。老三本以为银珠会心软顾忌、收敛转变,想不到她真是王八吃秤砣——完全铁了心,说自己什么都不要,只要离婚,冷漠决绝如同一个仇人。生死攸关的紧急关头,他亮出自己的王牌,让女儿表态。可做父亲的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接受高等教育的当代大学生,这个人世间唯一的亲身骨肉,这个自己从小视为珍宝、一直认为温柔善良懂事可爱、世界上最贴心温暖的小棉袄,开口第一句就是“我同意”!他说那一刻真正是五脏俱焚、心如枯槁,万念俱灰里,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乞丐,一个一无所有彻头彻尾的街头乞丐,当晚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真的是一夜流泪到了天明。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他灌下一整瓶烧酒,第一次没有去厂里上班,一瘸一拐、跌跌撞撞来到山上,看着波涛汹涌恶浪翻滚的长江,看着它们苍黄浑浊肆虐远去的丑陋嘴脸,他想起家里那两个忘恩负义良心给狗吃了的东西,脑子里纵横翻腾、一刻不歇——自己前世一定作孽,否则这一辈不可能遭到这样的报应,不可能遇到这样一对母女,人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什么这么容易嬗变?自己几十年如一日放在心口,这么小心翼翼倾情呵护,时时处处以她们为中心,身为男人从来都是家里的小三,就是两块生铁也该焐热了吧?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能用力敲打脑袋,一时间心里肝胆俱裂、痛不可当,恨之入骨里却又柔肠百结,怎么仿佛依然无法割舍,依然对她们有许多留恋,内心深处还是不想舍弃她们?他忍不住伸手朝自己狠狠扇下几个耳光,一个人站在山顶,张开双臂仰望着晴空,泪如雨下地大声喊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一个我?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生下来?尹俊龙,你就是一个笑话,十足的笑话!你哪里有一点点龙的影子?难怪人家喊你老三,因为你就是瘪三!永远永远的瘪三,一直被人踩在脚底的臭瘪三!”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风轻云淡的日子里,人们总是感叹时光飞逝,待到某一日从梦中醒来,拨开重重迷雾,清晰凝视当初的一切,才发现,光阴似箭却是箭箭穿心,日月如梭实是梭梭滴血。茨威格说:“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这一刻,老三终于明白,原来当初的幸福模样,不过是一场人间幻象;那些快乐飞扬的日子,如今正以加倍的痛苦生生剥离、一一清算。他半醒半醉地喃喃自语:“拿走吧,都拿走吧,什么都没有了……人生本就赤条条而来,现在干干净净赤条条归去,挺好,挺好!”
老三当时已经打算一跃而下,落一个干脆痛快,一闭眼什么都能结束,再也不想这么痛苦地活着了,可后来想起耄耋之年的父母,他们还是那么牵挂自己,想起他们白发苍苍满是皱纹的脸,倘若自己真的了结,这种致命的打击,他们一定承受不住,可能二老双双都会随之而来吧?他想起兄弟姊妹们充满关切的眼神,那种手足断腕的痛楚又有几人能够忍受?他又想起自己几十年走过的人生道路,沟沟坎坎、风雨如晦的一程又一程……可能上天垂怜,又或者磨难不够,老三最终仰躺在地,大声怒号、肆意啜泣几个小时,又仿佛死人一般,长眠于草丛中,很久很久……天黑后他终于起身,一只手拖拉扶拽着那条腿,另一只手不协调地快速摆动着,身体向一侧倾斜,艰难却又略带蹦跳地一步、一步,努力而缓慢地一点点向前。严冬时节,山路上只有极少的几盏地灯,昏暗的灯光照映着他,带给他一些光明,又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夜色朦胧中,一个孤独的身影踽踽而行,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然而前面的小路依然那般曲折漫长……午夜时分,老三终于鬼魅一般出现在门口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