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要从我小时候说起。
我十一岁的时候，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在农村这样的年纪还没嫁出去是要被别人笑话的，可是她却不以为然。因为她生得漂亮又念过初中，在家里还是老幺，自然是有些心高气傲的。
她是我家邻居，她家院子和我家只隔着一堵低矮的围墙，我每天待在她家里的时间要比在家的时间多得多。她不想和村里的其她女人一样去外面打工，她想照顾家里，爸妈也老了，哥哥刚结婚领着一点点薪水要养着一大家子。
和她唯一的照片，是她嫁出去之前最后一个冬天。照片上她穿着淡黄色的大衣，吹着时髦的卷发，小小的脸蛋，她有一米六多，按现在的审美标准，那也是一个美人。她站在左边，妈妈在右边，我和我们家的大黄狗在中间坐着。相机喀嚓一下，留住了她和妈妈最美的年纪。
春天没有意外地来了。听妈妈说嫁的刚好是她们那个村子的男人，就住在外婆家左边的那个小坡上。我听了也不意外，看来是这媒人应该是妈妈了。
外婆家的交通很不方便，上街要坐很长时间的车子，印象里那男人家里有一辆五菱牌的面包车，每到赶街的日子就会在村子旁招揽客人上街。那个男人也生得好看，可是脾气确实坏极了，想起他额头那条深深的疤痕，不禁为她担心。妈妈却是高兴极了，天天往她家跑，为她准备结婚穿的衣服。
这婚结得热热闹闹的，回娘家办完了喜宴，她就和那男人走了。
那年夏天，她哥哥带着爸爸妈妈搬去了县城，日子听说过得很是辛苦。转眼就一年了，春节回外婆家的时候，问外婆，我隔壁小姑怎么没见。外婆说和她男人去打工了，也没见回来。心里有些失望，看着小山坡上那个破旧的瓦房，除了失望还有难过。
外婆家离得远，逢年过节才能回来几趟。初中第二年的春节，大家聚在院子里晒太阳聊天，农村的院子一开门就是路，她走过，妈妈跑出去把她叫进来坐。聊了几句，她婆婆便把她叫回去洗衣服，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很难过，不只是她没有和我说话，更多的是因为她憔悴的样子。妈妈问外婆她的情况，外婆说：两年了，肚子也没动静。
之后几年，她的态度更是冷淡，我知道她在躲着我们。
高中的时候，妈妈因为一场事故去世了，那场事故里我们家损失很大，可是因为某种力量我们又不得不低头。她是我睡着的时候来的，看见我躺着没说什么就把我抱住，我看不见她表情，只听见了她细细的抽泣声。现在回想起来，那声音像是一种控诉，控诉她的无能为力。她知道我不甘，只是紧紧地抱着我。
那年春节，只有我一个人回去，外婆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默，家里的气氛也十分可怕。我没有待在房里，我想去找她。
在河边看见的她，光着脚正在艰难地拧着衣服，我似乎都能看见湿衣服上冒出的寒气。她的体态已经不如以前了，有些瘦，有些黑，穿着廉价的衣服，头发随意地扎起来，不知怎么，我回想起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她，不禁有些愧疚。转身看见我，她招呼我坐岸边等她。
“姑，水不冷吗？”我问她。“不冷，回去烤烤火就行，”把最后一件衣服拧干，她也坐了下来。“今年考大学了吧？”她捋了捋头发，“嗯，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我有些不自然。“别担心钱的问题，你爸不行还有我们。”说着她突然就红了眼眶，我没回答她，看见她脚丫已经冻红了，“姑，我们回家吧。”我站起来想拉起她，只听见她缓缓说道：“好好念书，别像你姑一样。”
年一过完，外婆就被舅舅接去了城里，我也开始专心复习了。高考后，去隔壁县城的烧烤店打工，夏天一过，同学都没联系就毅然决然地去了西北的学校。
时间就这样过着，整整三年没再回过外婆的那个村子，怕想起妈妈也怕看见她过得不好。她也没再回过这边，大概也是这样的感受。
今年暑假，舅舅带着外婆和我一起回那个村子。房子太久没人住，整整打扫了一天。吃碗饭的时候，她抱了个大胖小子来串门，进来的时候我很是惊讶，急忙把孩子抱到跟前问她多少岁了，她说一岁多了。过一会，我去打水回来，看见她这会又要给孩子喂奶又要给孩子擦鼻涕，可能找不见纸巾，没有犹豫地就拿裙子擦了。
这时才缓过神细细地看她，裙子还是一条孕妇裙，脏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指甲的泥垢很多，脸晒得比几年前黑得多了。擦鼻涕的动作很粗鲁，孩子的鼻子被擦得很红，她嗓门变得很大，和外婆说她今年的收成，说她新盖的房子，说她婆婆现在对她很好。
她说话的时候，碎发在阳光下晃着很好看，大概是因为生孩子头发变得很有光泽。
“妹，大学快毕业了是吧。”她喂着奶在问。“嗯，快了。”我心思还在她好看的头发上。“念那么多书干什么，回家找个好婆家就嫁了，都多少岁了都。”这句话她是对外婆说的。话刚撂下，孩子把尿布弄脏了，她急着回去换尿布就把孩子抱上走了。
晚上的时候，坐在门外和外婆聊天。看见她丈夫扛了把锄头路过，和外婆打了招呼就急着回去看孩子。裤脚全是泥巴，连脸上还沾上了些，可是他的表情分明是喜悦的。
寂静的乡村夜晚，帮外婆摇着大蒲扇，脑海里全是妈妈和她年轻时的模样。
（完）
作者：周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