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第三周
三天后我收到邀请时,还是非常惊讶。下士走到我的牢房前,递给我一个包著白色棉布、绑了好多圈绳子的包裹,一看就知道出自男人之手。
「队长说……我想想……他说要照他吩咐的讲,还要我事先练习过。队长说……对了,他说妳星期五晚上可以穿这个,但要妳真的想穿。」说完,他像个大男孩满脸通红·转身走进侧房,大概跑去躲起来了。我走去蹲在后面的角落里(没有挖洞的那一边),背对著牢房前门,这是我仅有的小小私人空间。我把包裹放在膝盖上,小心翼翼解开绳结。(绳子,一般人不放在眼里的小东西,对一个囚犯来说却十分珍贵:时间’却正好相反。所以我仔细解开绳结,再仔细把绳子抚平,之后才去看包裹里的东西。)
里头是一块素雅的天蓝色丝绸,这种布料很特别,是印度女人假日时围在腰间的裙子,另外还配上一件相衬的美丽上衣。那天天黑之后,我全部试穿了一遍,刚刚好合身。虽然不是新衣服,但非常干净,可以感觉受到细心保存,还有以前女主人的温婉善良。我知道多余的事物会使人分心,偏离更高尙的自我,但穿上干净漂亮的衣服前往队长家赴约,感觉是件正确的事。我有种预感,有件重要的事就要发生,特别打扮得干净整洁也是应该的。
队长说,赴约那天要在黄昏之前准备好。天亮前,我做完每日例行的瑜伽就换上衣服,因服罩在干净衣服的外面。
到了下午,我用一杯水尽量把身体擦干淨,接著只能干等,越等越紧张。不知道为什么,中士和下士轮流站岗时看起来也很紧张,像两个小男孩,我甚至感觉到隔壁牢房的布苏库也很紧张。我在心里吟唱著大师那本小书里的内容,每次心神不宁时我都会这么做,但我连第一章都没唱完就一直分心,无法集中精神。
时间快到的时候,我走去后面的角落拿出小碟子,中士带来的油膏只剩下最后一点。我的伤差不多都好了,疤痕也逐渐淡去,但油膏的檀香味一直徘徊不去。
然后他就出现了,身穿干净的白色制服,佩戴红色的队长肩带。我们一起走进旁边的第二个房间,周围的气氛感觉很不真实。房里有张小矮桌,周围放了不少草蔗,墙边堆著积了许多灰尘的厚重帐簿。下士紧张地站在门边,中士在帐簿堆里翻来翻去,最后终于抽出一本。队长说:
「中士,我希望照规矩来。」
中士抬头看看他又看看我,但脸上毫无邪恶的表情,我心情一振,就像闻到天蓝色丝绸那股清新的味道。然后他点点头,翻到空白的一页,提笔记下今日队长因公护送一名囚犯走出监牢。队长签下名字,下士走过来以证人的身分按指纹画押。
队长抬头挺胸,诚恳地看著两名部下,最后说:「我要带……我的老师星期五姑娘到我家,因为……』他停顿良久,¬因为我想告诉她……」再度停顿,他直视中士的眼睛’¬…告诉她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我相信这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帮助。在牢里谈这些实在……不太适合。这样……清楚了吗?两位……都听懂了吗?」他问。两人不约而同的点点头,然后我跟队长就出发了。我们走出前门,穿过门廊,走上小径,踏上马路。
但到了路上我停下脚步,回头一瞥。队长笑了笑,说:「欢迎你带牠一起来。」我跑回门廊,中士和下士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两个被留在家的小孩目送我们走远。我还没开口,下士就跑下楼梯,绕到房子后面牵著我的小狮子走出来,二话不说就把长寿交到我手中。
附近的居民都趁著凉爽的傍晚出来散步,买晚餐要煮的荣,不少人停下脚步恭敬有礼地跟队长打招呼,然后让到一旁打量我和长寿。但我们三个都沉浸在凉爽的空气里,没空注意旁人的眼光。
穿过漂亮的翠绿草地,那栋孑然座落于马路尽头的漂亮白色小屋,就是队长的家。他很快带我参观一圈,里头的陈设很简单:客厅有个炊炉,旁边有个小餐具室,另外有个盥洗如厕的小房间,以及一间开了很多扇窗户的安静卧房,一边对著翠绿的山坡,一边对著小山谷。
他煮饭时,我在一旁静静观看,享受夜幕低垂和亲爱的小伙件窝在腿上的温暖感觉。队长对烹调很有一套,看他细心地翻动香料,还不忘稍停片刻让食物入味,我多少可以猜出他的出身。起码可以确定他来自一个富裕的家庭,但这还不止。他应该有个贤慧的老婆,还有孩子,以及两三个负责煮饭的佣人,但他却选择这样过日子,我很好奇背后的原因。
用餐时我们沉默无语,一来我们之间的共通话题只有瑜伽,二来我们似乎都在整理思绪,
这样时机来临时才能说出重点。那一刻不久便到来。队长倒了两杯香甜的香料茶,把其他东西都整齐地收到一边,带著认真诚恳的眼神坐在我对面。
「有些事我们需要谈一谈』他开口,我们都知道不需要拐弯抹角。
「我会对妳坦诚,」他说,「有些事情我必须问妳。我就直说了,因为我们不能够待太久。」
我点点头,心里很满足,因为怀里抱著我的小狮子,心中有预感将会听到一些重要的话。
「妳治好了我的背,」他说,感激地直视我的双眼,「无论如何,我想说我真的很感谢妳。坦白说,我以为背痛会跟著我一辈子,随著年纪越大越恶化。但现在我觉得……我是说:…不但背痛消失了,我也觉得……比以前更年轻、更轻盈。我有好多年没有这种感觉,而且不只身体上,这里也一样。」他把手放在心上。
我再次点点头,真心谢谢他说出心里的感激。感激也是疏通中脉最有效的方法之一。他望向后门,默默凝视外面那个漂亮小巧、加了屋顶的门廊良久,回过头时,脸上笼罩在久久不散的阴霾中。
「可是……有个很明显的问题我不得不问……跟瑜伽有关。或许这个问题太…:显而易见'所以大家都忘了问。」
我点点头,感觉到即将到来的问题。他的直觉再纯粹不过。
「妳的瑜伽治好了我的背,还有我部分的心。但我一直在想-我忍不住想,长远来看这样有什么意义。
「我是说,坦白一点,面对事实吧。说真的,到头来就算我的背好转,也没多大的意义。妳知道我知道,我的背终究会一天天衰老,无论瑜伽如何延缓衰老的速度,或帮助我克服随著衰老而来的问题,我的身体迟早还是会出问题,迟早还是会退化。就算瑜伽帮助我恢复活力,我的体力迟早还是会一年一年衰退,甚至我们在说话时就正在衰退。然后有一天,不管我多么有毅力、多么有纪律,有一天我还是会停止做瑜伽,因为体力再也无法负荷,然后……然后我就会死去,像所有人一样。所以我不确定……我不确定做瑜伽对我有什么意义。看起来……到最后都会化为乌有……』他停住,低头看地板。我知道他还有话想说,还有事情想告诉我。
「这并不是说我不感激妳,」他又开口,几乎像在道歉’「可是……我会这样问不是没有理由,不是无聊的理由。因为一些我无法逃避的理由,我才会问妳这些事。」说完他站起来,走去壁炉前拿出一个上漆木片做成的文件夹。他打开文件夹,然后递给我。里头有一张泛黄的纸张和一幅肖像画,画中的女孩有一头美丽的黑色长发,双眼优雅地往上吊,像西藏女人的眼睛,很像……我发现很像我的眼睛。渐渐会意过来的同时,我猛然抬头看著他。
¬一开始我并不想结婚,」他说,因为情绪太激动而声音哽咽。话语从他口中源源涌出:「我想……我想跟伯父在一起,对我来说他就是一切。我们住在更北边的地方,就在山下丘陵的起点;我说的山脉就是把你们国家的土地跟我们国家土地连在一起的山脉:喜马拉雅山。
「伯父是个特别的人。要走一段很远的路,越过最高丘陵的正面,才能抵达他家的石头小屋。他就住在那里,一个人独居,这样才能……才能修练瑜伽,就像妳一样……他修练的是古老的瑜伽,就像你教我的……不只是瑜伽动作,还有静坐,还有……大师的那本小书,就是同一本书。后来他开始教我东西,就像妳一样。他教我呼吸、专注,甚至还教我梵文,古老母语的字母,所以……所以我才看得懂妳那本书:…的封面,所以……我才会理解妳教的东西,才能感受到妳说的……
「可是我父亲,」他脸上的悲伤比之前更深,「我父亲很担心。他好不容易有了儿子,也深深以我为傲,看到我跟伯父越走越近,他非常担心,因为伯父……好像一直无所事事,虽然当时我知道……我觉得那就是伯父,他并没有无所事事。」
他停下来,几乎忘了我的存在,突然才又想起。他看著自己的茶,不加思索地啜了一口就接下去说:「于是父亲他……帮我安排了婚事,尽可能要我早早结婚,所以我们就结了婚。爲了避免夜长梦多,他还把我们送到都城,并在王室里帮我安插了职位,为陛下做事。
¬那时候时局混乱,但也充满了各种机会。老国王驾崩才三年,之后爆发激烈斗争,有些贵族掌握了实权,陷害皇太后和皇太子--也就是大王子,有人说他们被杀了,有人说他们被卖去当奴隶,甚至沦落到西方世界。
「但父亲把我送到王室的那一年,正好是新王朝的开始。逃过一劫的小王子带著老国王的旧日盟友组成的大军返国,军队扶植他坐上王位,但却无法在当地久留。对新国王来说那是格外艰困的一段时间,他需要人才,需要新血,于是我父亲就……引荐我入朝。
「他把我弄进朝廷的刑部当官。我能读能写当地的语言,工作又卖力,不到一年大队长,就是现在带领我们的大队长注意到我,提拔我在他身边做事。他跟新国王很亲近,因为之前跟老国王是知交,两人曾在一起念书,甚至还跟过同样一些老师;他们读的东西,有一些伯父也读过。
总之,因为这样我才能来到都城,在王室里不断晋升。
「她很美,妳看到了,又很明理,懂得尊重那些内在的东西,伯父曾经教我要留心那些东西。我们在这里建立了家庭,妳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家,一个简单雅致、充满希望的家。第一年快到尾声的时候,我们……我们有了孩子,我们所有的愿望都在眼前一一实现。」
他猝然停住,快速低下头,五官突然扭成一团,泪水夺眶而出。「到了……孩子出生那天:她吃了好多苦,她大喊大叫,拚命挣扎,还流了好多血。但到最后……孩子生出来了,我们的女娃娃生下来……就死了……爲了生下……死婴……她也送了命。我……只剩下孤伶伶一个动地啜泣。长寿也察觉到了,牠虽然是狗,但自有其感觉事物的方式。牠跳下我的腿,走去把头放在队长的膝盖上。队长不加思索地就伸手去摸牠,过了一会终于又能开口说话。
「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喝酒的,因为太痛苦了,周围的一切对我已不再有意义°一开始是工作迟到,然后干脆不去工作,而且越来越多天,因为找不到太多每天起床去工作的理由。最后我连白天都开始喝酒,甚至一大早就喝,然后醉醺醺地去工作。
「大队长他……他尽力了,真的。他的思考方法跟伯父很像,心胸又宽大,他帮我找借口、帮我掩饰,后来想尽各种方法处罚我,让我戒掉酒瘾,但还是没用。再说,他跟新国王还是有政敌,到现在都是,王室或朝廷里都有,这些人只要能逮到机会除掉他们绝不会放过。所以最后他别无选择,只能把我送来这里,送来这个鸟不生蛋的边境小镇。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这里,除了这个地方已经遭人遗忘,所以无论我喝到烂醉时闯了什么祸,都不会有人发现。
「拉维|中士」也在这里,他是个好人,现在还是。一开始我们也振作过·拉维找我一起去扫除在镇上为非作歹的地痞流氓,我受到鼓舞,也真的趁这个机会大展身手。捕房墙上的剑和矛不是一直像妳看到的那样生锈又长灰尘,我们拚命干活,也很拚命喝酒……』他又停住,悲伤地瞪著地板。
「拉维他……他以前是不碰酒的,我是说我来之前……他是个好人,一个顾家的男人,也是个好官吏·都是我,都是因为我,他才会开始喝酒。一开始是好玩,爲了庆祝我们冒险犯难、我们的胜利,后来是爲了解闷,更后来……是爲了麻痺他心里的痛苦,因为……」队长突然停住,不让自己再往下说。我们又陷入沉默,他心不在焉地抚摸长寿的耳朵。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就戒酒了。非戒不可,因为我知道事情因我而起。可是他……他戒不掉,因为痛苦一直都在,就在他眼前。但他还是试著要戒,反反复复,等到忍受不了痛苦又会故态复萌。所以就算……』他又忽然停住,严厉地直视我的双眼。
「就算……就算我们的梦想实现,就算静坐、想像自己拿走中士所受的痛苦和酒瘾,就算这么做有效,就算真会成真,就算我把生命中最珍贵的事物给他,他成了队长,就算是这样,我内心深处也不确定这样有什么意义,到头来又有什么意义。」他把手悲伤地放在妻子的画像上。
「如果这些迟早会再一次瓦解,如果一个清醒的、成功的中士或队长,无论是否做过瑜伽,迟早都要经历堕落、羞辱、日渐衰老的悲哀,迟早要失去心爱的人,最后是死亡本身,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他恳求著答案。「有什么意义?」
我的直觉要我不要出声,他还有话没说完。只见他再一次抬起眼,目光从我身上掠过,飘向门外,穿过门廊,进入黑夜,然后又飘回我身上,但眼神变得坚毅而清澈。「我说我想要坦承,想对妳开诚布公,我做到了。但还有……一件事,」他说,此刻声音有股强大的力量。
「我的伯父。我还小的时候,伯父不只教我初级的瑜伽动作,还有呼吸、专注、梵文等等。
有时候晚上我们会像这样静坐,面前放一杯热茶,是他自制的根茎茶。他会看著从我们脚下的平原延伸而去的夜空,包括眼前的整片印度大地,然后告诉我一些美好的事,关于……』队长稍稍停顿Ô几乎有些难为情,「关于学会所有瑜伽,而且是更艰深的瑜伽,也就是大师那本书里阐述的瑜伽的人。伯父说,他说……如果你找到一个好老师,并且全心全意学习,你就可以……可以上天堂。我是说,人们一直在讨论的事,真的可能发生在你或任何人身上,无论男女老幼,无论贫或富、成功或失败,有一天你真的可以见到……天使,那些美丽又圣洁的天使,你可以……学习跟他们相处,跟他们住在一起,甚至有天也可以变成……变成像他们一样'至身插金披绮,在各种生灵之间自由穿梭,帮助他们、滋养他们,当他们是自己的儿女,然后……然后有一天把他们变得像你,像天使般永恒不灭的光,像完美无缺的爱,散播给每个需要的人,然后治愈他们。
¬但当时我还太年轻,身上背负著青春的诅咒。我身强力壮,看不到死亡和痛苦,一心以为那与我无关,耳朵根本听不进去伯父说的话。但一颗种子……一颗种子就此种下;那颗真相的种子,代表『瑜伽』真谛天人合一的种子就此埋下。
「那颗种子一直跟著我,埋在我心里,后来……后来妳出现在我面前……妳长得那么像她……像我们的女儿;如果她还在世,正好跟妳同年纪。妳就像天使一样,就像我想像的天使模样。后来我们打开大师的书,妳说出书中的句子,说我们以为事物会延续不断,其实正好相反……那一刻,我心里的那颗种子进开,心中又燃起希望,希望……希望伯父说过的那些事会成真。因为他还说……说天使到来的时候……我们把手伸向他们,逐渐变得像他们的时候……我们心爱的人……我们会经爱过且永远深爱的人……也会到来。他说,所有人都会来到你面前,所有人都会聚在一起,那……那就是真正的瑜伽;那就是各部分的瑜伽真正的目的,无论是瑜伽动作、呼吸、专注或静坐都是。
「所以今天晚上我想问妳的就是:这是可能的吗?真的可以这样吗?我们真能那样超越死亡、超越衰老吗?有通往天堂之路吗?真的有天堂吗?我们见得到天使吗?真的有天使吗?我们能不能……变得像他们一样,变成一身金光和纯粹的爱?我们也能让别人变成那样吗?我们最后真的会像那样重新团聚吗?妳知道这些事吗?妳可以……」他泣不成声,头几乎垂落到我面前的地板,「妳可以……妳愿意教我这些吗?」
一股力量涌入我的体内,那是一股有如卡特琳拥有的强大力量。我把手放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温暖地停在那里,触摸他心中的种子,让希望发芽、成长。然后我给予他宁静,让他感受到,从此不再遗忘。
然后我轻声地说:「你伯父说的事,全部的事……都是真的。大师也说,时机来临时,
他们就会邀请你一同加入。
他抬起头,内心已恢复干静,我低头注视他。「你受到邀请了,」我低声说,彷佛有人借我的口说话。「真正的瑜伽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