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三周,
面对中士,我只想争取时间,一点时间也不浪费。眼前的状况把我们所有人拉进了真正的瑜伽——瑜伽真正运作的世界。我可不要为了食物之类的芝麻小事,坏了这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再说,我也不希望布苏库或那些讨人喜欢的小男孩再一次为了我陷入危险。
“中士。”我平静地说,又一次触碰他的手臂。这次他又惊得跳起来,凶狠地瞪着我。
“我需要食物,我需要可以得到食物的方法。”
他点点头,两眼像狼眼般闪闪发亮。
“我需要一部织布机,任何一台老旧的织布机都行,就算是老妇人家中那台破旧的老机子也行。”
他张开嘴想要反驳,但我比他反应更快——谢谢你,奶奶。
“你想想,如果我的牢房里有台织布机,我就可以织些真正的地毯。我会织家乡西藏的那种地毯。那种地毯比老妇人的五张地毯叠起来还厚,坐起来更柔软,而且美得你难以想象。一张地毯就能比她的一打地毯在市场卖更多钱。”
中士的嘴缓缓闭上,同时在脑中计算。这个人纵使残忍,也可能只是承受了莫大的痛苦
(残忍的人通常都是),但可不笨。
“我想应该可以安排。”他缓缓地说。
“我还需要纱线,一捆一捆的纱线,各种颜色的都要。”
这次他犹豫了。上市集卖地毯是一回事,到市集里跟一群主妇挑纱线又是另一回事。
“派我手下的小子去吧,拉维。”布苏库从墙壁的另一头大喊。
“闭嘴,布苏库!”中士吼他,但我看得出来他正打算这么做。没多久,那些小朋友也开始帮我带餐盘,只不过我必须说,我的餐盘总是比隔壁的福态牢友小很多。
下一堂课,我让队长坐在地毯上,我们先一起静坐,练习承担和赠予,借此帮助他的两个部下。接着,我们连续一小时都在做些简单的运动,弯折手指和脚趾、脚踝和手腕、肩膀和脖子。最后休息时,他看起来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但后来他却皱起眉头。
“这是……瑜伽吗?”他问。
我忍不住发笑。“比你做过的所有运动都更接近瑜伽,而且这正是你目前需要的。不过,
如果没有从你可能在别的地方看过的瑜伽开始,我担心你会以为我根本不懂瑜伽,那么我就永远拿不回我的书,然后……”我停住,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其实那只是另一部分的瑜伽,”最后我说,“很多事情都是如此。今天我们必须接着谈上
次谈过的东西,因为如果那是瑜伽运作的基础,只要你弄懂这个基础,就能治好你的背,那么我们或者你也就可以继续治疗其他人。”
队长若有所思地打量我的脸,然后说:“我很高兴能继续上次的话题。老实说,我回家想了想,一个东西是它自己有什么问题,结果发现自己没办法像你第一次提起时那样思考这个问题。”
我点点头。每个人尝试理解这个关键概念时,都会有这个问题。至少他在家依靠自己的力量想过这个问题,这样会有很大帮助。我静静坐了片刻,审慎思考卡特琳会如何表达这个概念。这曾经是我的老师最喜欢的一个题目。
“过来坐在椅子上。”我说,我们师徒俩面对面坐着。桌上有一张纸,被一份报告的开头遮去一半(有一刻,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在报告里面),一旁放着一罐小小的黏土墨水瓶,还有队长的笔,跟我家乡的笔长得很像:一枝细细的新鲜竹棍,一端削尖。我看见地上有个大罐子,里头装满了竹棍。就像亲爱的老师卡特琳一样,我拿起一枝笔,举高,介于我跟他之间。
“这是什么?”
“还用说吗,当然是一枝笔。”
“是,当然是了。”
“也就是它自己?”
“跟所有东西一样。”他肯定地说。
“你瞧,就是这样;你刚刚就这么做了。”我说。
“做了什么?”他问,两眼几乎不着痕迹地转了一圈。
“你改变了它。”我说。
“改变?”
“你的心灵改变了它。大师在那本瑜伽小书里一开始就说了,那说不定是这本神奇小书中最重要的几句话。他说:
控制心灵的转变,就是瑜伽。1.2’”
“我不懂……”
哞!哞哞!——哞哞!
我放声大笑,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这样哈哈大笑了。起码这世界还有一些魔法。我跳到窗边往下看,离地面大约一点五公尺高。只见一头巨大的黑色母牛,伸长了脖子,把头埋进靠着墙壁蔓生蔓长的一棵小小芒果树,几乎要吃光树上仅余的剩的几片绿叶。
“下士,下士!马上进来!”队长喝令。
下士旋即夺门而入,好像一直贴在门上偷听我们上课似的。
“大人!”他喘着大气,一副身负重任的模样。
“下士,我要你出去把窗外的那头牛赶出去。我几乎听不见自己思考的声音了!”
我看见下士反射性地揉揉大腿。我望向窗外的母牛,这头牛又大又黑,长长的黑耳朵弯的角度很怪,不像耳朵,反倒像翅膀。它是头母牛妈妈,乳房肿胀,好多小牛嗷嗷待哺。它相当固执,不是普通的固执。我突然想起,它说不定曾经踢过下士一脚,还大便在他身上。
“队长,大人,不用了,”我恳求他,“这样正好,我们需要它一下子。”
“需要它?需要这种干扰?”我困惑的学生嘀咕道。
“没错,我们需要它。”
“下士!”他又吼。
“是,大人!”年轻的下士也吼,脚跟喀的一声。
“取消命令!让母牛留在原地!”
“留在原地!遵命!吃光叶子?遵命……大人!”
“还有!”
“是,大人!”
“向后转,走出去,关上门,轻一点。然后走去另一边的长凳坐下,什么都不要做,完全不要,除非我叫你。听懂了吗?”
“遵命,大人!坐着什么都不要做!我这就去,大人!”然后他就走了,我们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探出窗外,摘下几片肥大的树叶丢到地上,免得母牛太太分心。接着我很快走回桌前,
再一次举起笔。
“再来一次。这是……”
“一枝笔。”
“就是它自己。”
“就是它自己。”
“它本身就是一枝笔。”
“不然呢?”
“仔细看。”我说,这正是卡特琳跟我说过的话。
“过来,快!”我催促队长走到窗前,我们并肩站在一起探出窗外,两人靠得很近。我斜睨一眼,看见他深黑色的卷发和精明能干的五官,突然发现他长得很像我父亲。我的心揪了一下。快三年了,我有这么长的时间没见到家人了。
“呦,呦,”我对着母牛太太喊。它抬起灰白的脸,不太确定地张开下垂的耳朵。
“嘿,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轻柔地说,“只是要请你吃东西。”
我伸长了手,把队长漂亮的绿色竹竿笔推向她。队长的眉毛直竖,嘴巴大张,只不过太迟了。母牛一转眼就伸出湿答答的大舌头,包住了竹棍,然后喀扎喀扎的声音响起,还有吞咽的声音,紧接着是无可避免地“还要还要”的乞求眼神。我又丢了几片树叶给它,然后把队长赶回桌前。我从地上的罐子里再抽出一枝笔,把笔举在眼前。
“再一次。这是什么?”
“一枝笔。”他坚决主张,这次多了点防卫。
“就是它自己。”
“就是它自己!”
“它本身就是一枝笔?”
“它本身就是一枝笔。”
“对母牛来说也是一枝笔。”
队长露出疑惑的表情。他瞥了瞥窗外,舔舔嘴唇,然后有点迟疑地说:“我不认为你可以说那对于母牛来说也是一枝笔,我想它没有把它看做一枝笔。”
“恰恰相反!”我用低沉的声音说,努力模仿卡特琳在同样节骨眼上的表情;她的脸和钢铁般的眼睛如此清澈,我的泪水差点夺眶而出。“母牛难道不是……把笔看成……不一样、而且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吗?难道不是把笔看成‘吃的东西’吗?”
“呃,大概吧……”他结结巴巴。
“大概?说出来!承认吧!那对它来说根本不是一枝笔!”
“应该不是……我是说……不是,对……你说得对。”他终于承认。
“所以在你眼中是一枝笔,在母牛眼中却是吃的东西!谁对谁错?你们之中谁说对了?那到底是笔?还是吃的东西?哪个才正确?”我追问。
一瞬间他有点不知所措,直到回答时才多了几分笃定:“我不认为你可以说我们谁对谁
错;应该说在母牛看来是那样,在我看来却是另一回事。我想你可以说,那是什么取决于是谁在看。”他推论,并看看我是否同意。不过,我可不会轻易放他过关。
“所以说那不是一枝笔。”我说。
“不是对每个人都是。”他答。
“也就是说它不是它自己;这枝笔不是它自己。”我拖着他继续思索。
“在这种意义下不是。”他同意。
“不是它自己本身,对吗?因为不是它自己本身,所以牛看到不会以为它是笔,我说得对吗?”
“呃,大概吧……我是说,对,我想你说得对。”他说,轻咬着下嘴唇,奋力思索。我指着
他的办公桌,该出手帮他解围了。
“那张纸是什么?”我问。
“报告 ,”他谨慎地回答,“给大队长的报告。”
“那么这份报告是它自己?它本身就是一份报告吗?”
“不是,”他说,“是我把它做成一份报告。我拿出一张空白纸,然后在上面写字,它才变
成一份报告。没有报告本身就是一份报告。”
我一手拿起报告,一手拿起笔。“你没发现吗?”我轻声说,兴奋不已,就像卡特琳带我
踏上同样的小径时脸上洋溢的兴奋之情。“你没发现吗?这枝笔就跟这份报告一样?”
“是吗?我没发现。”他说,感觉到我的兴奋,却因为无法分享我的兴奋而感到泄气。
“这枝笔……这枝笔就跟这份报告一样。是你把它变成了报告,因为你在上面写字。这原本只是一小截绿色竹棍,然后你的目光转向它,心灵转向它,把它想成一枝笔,把它变成一枝笔,把它看成一枝笔。”我停下来观察他是否掌握甚至想通了这个概念。老天啊,他真的想通了。
“对呀!没错!我懂了!而那头母牛……它的心灵跟我不一样……它的心灵把同样的绿色竹
棍变成了吃的东西。如果那是一枝笔,如果它自己本身就是一枝笔,那么那头牛也会把它看做一枝笔,而不会动了想要吃它的念头。事物并非事物本身。”他轻声说,“不可思议!我从没这样想过!”
停顿良久之后,他又说:“但这跟治好我的背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我回答。
“以后再说?”他笑着说。
“好好想想。”我说,然后就返回牢房。在牢房中,里面开始渐渐变成外面。
感恩格西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