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泡影:嫉妒,你为什么如影随形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云衣,刚才听到那些重复内容的时候,我的确是有些焦虑了。因为我联想到我们的前五次咨询,我个人认为那几次对你基本上没有什么建设性。我后来总结教训说,那是因为我在倾听的时候失去了觉察,对一种常见的防御模式的觉察—那就是通过不停地诉说同样的东西来原地打转,以逃避接下来我们可能要面对的问题。”说到这里,我看到她的眼泪退下去了,接着说:“我们每个人都有难以面对和承受的问题,所以,在我们即将接近那个问题真面目的时候,我们本能地会害怕,会想退缩或逃跑,这样我们就可以待在原来的症状里,而不用冒着可能会碰到伤口的危险了。云衣,你现在可以静静地待五分钟,不要说话,好好感受一下你自己是否也是这样的情况。”
云衣听了我的话,很合作地垂下了眼帘,静静地体会着自己。五分钟以后,她仍然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没有打断她,一直等到她主动地抬起了眼睛。看了看表,真巧,离咨询结束只有两分钟了。云衣深深地望着我——那眼神很深邃,我以前从来没有在云衣的脸上看到过,然后,她慢慢地、真诚地对我只说了一句话:“曹老师,谢谢你。”云衣离开后,我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并在咨询手记上记下。
分数很快就打出来了,云衣几乎毫不犹像地给“困扰”打了2分给“享受”打了5分,然后把纸推到我面前,请我解释。我把纸重新推回到她的面前,请她自己看着这张纸上的结果,默默地待几分钟,然后告诉我她的领悟。
不到两分钟,云衣就一拍桌子,大声说:“我知道了!因为我想招人嫉妒的力量远远超过我想躲开嫉妒的力量。”我为她鼓掌,她真的太棒了,不再归于外因了,而是看清楚了自己内在寻求嫉妒的潜意识驱力。
“记得你为于连的故事起名字叫《代价》。或许,在嫉妒这一点上,在现实世界里受伤也是你换来在心理世界里享受的代价吧”我说。
云衣深表赞同。她自言自语:“可是,我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劲儿来享受被人嫉妒呢?——我是说,连受伤的痛苦都不能阻止这股子劲儿!云衣真是问了一个特别好的问题。
于是,她又陷入了思索中。过了一阵子,她有些拿不准地说:“这个问题我实在弄不明白,不过,我倒是有点明白另外一个问题了,就是我从来不族妒别人会不会是因为我压抑了自己的嫉妒?”我又一次为她鼓掌,唉,人家云衣今天表现那么出色,而我太没有创意了。
一个杂念突然闪过我的头脑,我立刻觉察到,自己是有点在嫉妒云衣啦,哈哈“如果你让自己嫉妒,那么会怎样呢?”我提示她。
她认真地想了半天,说:“那我可能会去严重地伤害我的弟弟们吧。比如刚才我的脑子里就交错着出现了两个可怕的场景,一个是我用滚烫的开水泼了我大弟弟一身,另一个是我用一根光滑的绳子套在他脖子想把他给勒死……嚯,真可怕呀。我做梦也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你善良的潜意识就把你对弟弟的嫉妒死死地压抑到了意识感觉不到,并不一定是不存在的啊,比如每个人都有的盲点就是一个例子——别人都能够看到、意识到的东西,那个人自己却看不到、意识不到。云衣认真地听着,想着。最后,她问我:“我不想再嫉妒别人,也不想再招别人嫉妒了,我该怎么办呢?”
那一次她来的时候,形象和以往有些不同:她穿了一身很宽松的运动服,脸上也完全没有化妆,显得非常亲切和质朴。我对她说:“你这么一身穿戴,倒让我接触到了你自然、随意的一面。我感觉更舒服了,而且我觉得你天生丽质,根本不需要那些脂粉的点缀,就是一个天然的尤物。”她有些感动地说,听到我的夸奖,她也从内心里感到很快乐,这个夸奖和她以往得到的夸奖有所不同——她感到以往的夸奖都是她用某些外在的努力所换来的,而我这次的夸奖让她感觉,被欣赏的只是她这个人和她自己原本的样子。
她说,回去以后,她想了很多自己的过往经历,包括很多一直被忘记了的那些情节。她慢慢地明白,自己其实是非常非常爱嫉妒的。她想到,自己小时候曾经因为嫉妒弟弟们的待遇而偷偷地做一些私底下报复他们的小事情,比如在洗碗的时候故意不把弟弟们的碗洗干净,盛饭的时候故意把烧煳的饭盛给他们,洗衣服的时候故意不把肥皂水给他们投干净。她说,当她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她完全没有内疚感,相反,她觉得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和他们应得的那些相比是远远不够的。
“那你现在想起这些事有没有内疚感呢?”我问。
云衣说:“照理说应该有,但实际上还是没有。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是不是我其实是一个很卑劣的人呢?”
“你刚才说,照理说应该有内疚感,为什么应该有内疚感呢?”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直接反问她。
她说:“当然应该有内疚,爸爸妈妈重男轻女偏爱弟弟们,而对我很不好,那是爸爸妈妈不公平、不应该,我怎么能够怪到弟弟们的头上呢?他们还小,又没有做错什么。”
意象结束后,云衣立刻意识到,原来不是自己不怨恨父母,而是不敢怨恨父母——如果竟敢怨恨父母的话,那她更不可能得到爱了。至少如果她不怨恨父母,她还能被留在家里不会被抛弃,还能有饭吃,还能活下去。而且,如果她怨恨父母的话,那她简直一天都无法容忍自己活在这个家里了,她自己就会待不下去了,而她当时还那么小,如果离开了那个家,那么她一定会死在外面。所以,为了让自己能够活下去,慢慢地,她就让自己不觉得怨恨父母了。
顿了顿,云衣又补充说,还有,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父母呢?如果一个小孩子连父母都不爱,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她还能爱谁呢?如果她不能爱任何人,也不能被任何人爱,那这个连爱都没有的世界岂不是太可怕了?所以,每个人都需要和父母相爱——他们需要爱父母,也需要被父母爱。她自己也一样。
云衣接着说,现在她也明白,她对弟弟们的怨恨,其实主要还是指向父母的,因为她不敢恨父母,所以就把对父母的怨恨转嫁到了弟弟们的头上。所以直到几分钟以前,她都还在坚定不移地认为,她一直都怨恨她的两个弟弟,而对她的父母从来没有怨恨过。
我听了不由得赞叹,云衣的成长真是太快了,现在的她基本上不需要我做什么,自己就可以为自己作咨询了。然后,我告诉她咨询的时间到了。
不知不觉,已经到第十六次咨询了。
经过上一次的咨询,我感到在自己的内心里有了一个阶段性的完成。云衣刚来咨询室的时候,她的目标就是解决嫉妒的困扰,想不到关于这个心结竟然引出了那么多的纠结,难怪她会一次性地预付了二十小时的费用呢。
接下来,我们就要一起奔赴新的旅程了。对于这个异彩纷呈的生命而言,那又将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呢?
下一程该往哪里走,我的心里有了若干个思路:和姨妈(她才是她心中真正的亲妈妈)死亡的告别、亲妈和后妈(如灰姑娘情结)、自卑和自卑补偿型的自信、异性关系(还完全没有真正涉及云衣的现实生活经验,但从于连的故事中,不难看出在她心里的真爱和成功的价值较量)、和父亲的关系(从唐僧与紧箍咒的意象中能够感受到隐隐约约的乱伦情结)、工作狂情结,等等。这么多问题,哪些对云衣才是重要的呢?我决定还是把选择权交给云衣自己。
她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一到咨询室,她就提出想要解决和大弟弟的纠结。她说,上次回家以后,她以为和弟弟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可是发现她化解掉的只是对小弟弟的积怨。回想那次参加小弟弟的生日聚会,她把那份小礼物送给了小弟弟,他非常惊喜,竟然趁着酒劲上前抱了一下她的肩膀,当时她就感动得落下了眼泪。她感到她和小弟弟之间的仇怨像化冰一样慢慢地消融了,可是,她依然无法想象她能够和大弟弟和解。
“这是很可以理解的呀,”我启发她说,“你想想,大弟弟和小弟弟在你的生命中扮演的角色真的是完全一样的吗?
云衣立马反应过来:“没错!大弟弟是我命里的克星——这小子刚出世,就把我给挤出了家门。”
“是啊,我记得你说起大弟弟的时候,几次使用过“克星’这个词而对小弟弟就没有;还有,我还很清楚地记得,你和大弟弟在同一个班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你努力地成为班级第一,获得老师的夸奖和偏爱对啊对啊,”云衣快活地拍着手笑起来,补充说,“记得那时候特别特别笨,经常挨老师批,老师还常说:‘这一个爹妈养的,怎么一个这么聪明,一个这么笨呢?我就是奇了怪了,怎么同一根藤上结出的瓜就这么不同呢!他不是在家里牛吗?原来还经常嘲笑我‘笨’、‘呆头呆脑’,这下子老实了吧!外头的人可不像他爹妈,怎么看自己的儿子怎么好,人家外人可是好好长着眼睛的!”
“云衣,我现在听你这么说话,还是能够感到你对大弟弟的挫败有深深的快感,似乎打败他对你很重要?”我试探着问道。
“重要!当然重要!”云衣愤愤地说,“想当初,我在家里活得好好的,怎么他一出生这个家就成了他的,容不下我了?从小他就是爹妈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简直是要星星不敢给摘月亮,那个宠啊!可是你瞧他那个窝囊不成器的样子,要什么没什么,干什么什么不成—他也配?”
“听起来,你觉得爸爸妈妈宠爱他很不公平,而且因为对他的宠爱而让你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没错!就是这样的!”云衣激动地说,“真的,你让任何长眼睛的人瞧瞧,他哪一点比得上我?个子个子是二等残废,学历学历拿不上工作工作干不利索,家务家务也不行,挺大个人了还找不着工作,愣是觍着脸在爹妈家靠我挣的钱养着,吃闲饭!换成我,早就找块地砖撞死了。”
“听起来,你在大弟弟面前很有优越感。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你这么不喜欢他,怎么还愿意拿自己挣的钱来养活他白吃饭呢?”
“你还别说,我愿意,我还真心实意心甘情愿地愿意!”云衣说,我爹妈不是从小就说我不成器吗?他们不是从小就巴望着我这个窝囊弟弟成龙成凤吗?他们不是说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只有儿子才靠得住吗?我就是想拿事实证明给他们看,到底是谁不成器,到底是谁成了龙成了凤,到底是谁才靠得住!”
“你果然成功地证明了你想证明的东西。”我说。“是啊,那是我用自己的努力换来的!”云衣说这个证明对你是那么重要,可是我发现,其实你更想证明给父母看,而不是给大弟弟看。”我反馈道,我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接着说:“你辛辛苦苦地证明了这么多究竟是想让父母明白什么呢?”
“我想让他们明白:他们错了——大错特错了。”云衣有点忧伤。
“结果他们明白了吗?”我问。
云衣低下头,怅然若失地咬了咬嘴唇,回答道:“虽然他们对我变好了,可是我很清楚,他们骨子里还是一点都没变。他们对我好只不过是因为我给他们许多好处,让他们舒服,所以他们利用我而已,而他们大弟弟的只是爱——无条件的爱,哪怕他一无是处仍然无条件的爱。”
“你是说,父母对你和大弟弟是不一样的——对你是有条件的价值交换的爱,而对弟弟则是无条件的爱,对吗?”我向她确认道“对。”云衣双眼看着自己的脚尖。
“如果大弟弟没有小鸡鸡,你的父母还会爱他吗?我问道。这句话像一颗重磅炮弹一样,一下子让云衣浑身一跳。她立刻抬起眼睛,瞪着我,嘴巴张得大大的,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最后,她神色黯然地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其实,大弟弟也挺可怜的,和我一样——如果他也是个女孩,那么他也会成为会成为同病相怜的两个好姐妹;而且,如果他也是个女孩,会比我活得还要惨:我至少还有一个爱我的姨妈,还有美貌,还有聪明…在两分钟之前我还没有意识到,其实父母爱的不是他这个生命本身,而是他的小鸡鸡……”
“所以,云衣,”我就势说下,“你一直以为你费尽心机让自己出人头地打败的是你的大弟弟,而实际上,你一直试图打败的不过是他的小鸡鸡。”云衣没有说话,表情相当复杂。
“你现在的感受是什么,能说说吗?”我鼓励她。
云衣说:“百感交集,真的很不是滋味……但我现在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毕生以来我所竭尽全力要实现的理想,现在突然发现是海市蜃楼。我好像突然间没了方向,不知道接下来我该往什么地方去。”
我拉着她的手,很柔和地说,“云衣,我看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很美丽的生命,我相信,这个生命一定还有属于她自己的意志和理想。”刹那间,泪水模糊了云衣的双眼。
“我忽然真为自己悲哀——原来我活了三十年,却从来没有一天真正地为我自己活过。”云衣一字一句地说。
“可是,你从今天起就可以开始为自己活了。你还有另外一个三十年、两个三十年可以好好地为自己活。”我动情地说。
她沉沉地思索了一会儿,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忽然问我“曹老师,你还记得我那个很可怕的想象吗?”
就是那个想弄死我大弟弟的两个场景,一个是我用滚烫的开水泼了我大弟弟一身,另一个是我用一根光滑的绳子套在他脖子上想把他勒死,你能帮我分析分析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所有的分析都是不全面的,都带有一定的主观性和刻板性以,意象对话咨询师会强调很谨慎地解释和分析。既然你要求分析我可以试着说说我的看法,你只能就那么一听。如果有启发就把启发记在心里,如果没有启发也不必很执著地当真,好吗?”云衣很兴奋地点点头,迫不及待地跟巴巴看着我。
“从意象的角度来解读,滚烫的开水可能象征着你被愤怒之火烧开的泪水,把滚烫的开水泼他一身,可能象征着你也想让他身临其境地尝尝你痛苦的滋味;而那根光滑的绳子很可能象征者你妈妈的脐带,你想用这根绳子勒死他,可能象征着你希望他胎死腹中,云衣,你听了这些有什么自己的想法?”我一口气说完。
完成人所不能完成,就好像是为了证明你有比别人更多的利用价值——我记得你说过,你认为你父母之所以对你的态度发生转变,是因为你给了他们不可能从儿子们身上得到的好东西,也就是说,你对他们来说有更多的利用价值。正像你自己曾经说过的那样,你一直想要得到爱,而你得到的却是交换。”云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请我继续说下去。
我反问她:“你在工作中的模式也是要完成人所不能完成,这是不是也在证明自己对老板来说有更多的利用价值,从而换取老板的认可?”
云衣同意我的假设,请我再多说一点。
我继续问她:“我联想到你在小学时候的表现——你宁可上课假装睡觉,让老师觉得你没有听讲,冒着被老师不喜欢的风险,也要努力证明你可以不听讲而照样取得比所有孩子更好的成绩。不知道你自己现在对此有什么解读?”
云衣想了一会儿,回答:“说实话,那时候的我对自己的能力还不是真的很自信。你不知道,我在家里的时候,家里人是怎么评价我的他们都认为我很笨、很呆,而且刚从农村回到城市的时候,我确实显得特别无知,比如过马路,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红绿灯、斑马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真的相信自己比别人更弱智。直到进了学校以后,我才突然发现,原来我还可以学习得很好——到现在我还记得第一次考试拿到全班第一名时的惊慌失措,当时我完全蒙了,怀疑老师是不是把卷子弄错了,把别人的成绩当成了我的。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夸奖我,我吓得都不敢抬头——那是自从我回到自己家以来第一次被别人夸奖,我当时点都不高兴,因为我吓坏了,就好像我偷窃了别人的东西一样。直到后来卷子发到我自己的手里,我才相信那就是我自己的成绩。我哭了,哭得很厉害。现在我才知道,那一次成功让我知道,原来我还是有希望的。”
云衣顿了顿,继续说:“但是,确认了那的确是我的卷子之后,我还是很心虚,因为我觉得那不过是瞎猫撞了个死耗子。紧接着,我就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当中,因为我相信下一次考试我就会彻底露馅了,到时候老师就会觉得她上当受骗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收场。后来,我为了让自己有个台阶下,也为了不让老师觉得受骗,我就开始假装上课睡觉——这样的话,如果下一次我考砸锅了,老师就会认为不是我不聪明,而是我不好好听课的结果。可是,没想到,第二次考试我还是全班第一,我发现老师还是很高兴地夸奖了我,并没有因为我上课睡觉而生气。她甚至还说别的同学:‘人家云衣睡觉照样能考出好成绩来,说明人家聪明!而你们呢?如果你们没那个脑子,不能考出好成绩,你们就不许上课睡觉!’当时,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兴奋,觉得因为自己成绩好,我就获得了别人都没有的特权。我发现老师偏爱我,就像我爸爸妈妈偏爱我的弟弟一样!于是,从那以后,我就一直那么干下去了。”
我听了云衣的话,很是感慨。
云衣接着说:“后来到我工作的时候,我仍然延续了这个习惯。所以,在单位的时候,我故意显得工作很轻松,还不时地溜个号什么的,然后回家以后就加班加点地干。刚开始老板对我很不满,但很快就发现我很能出活儿,而且不管我做什么,都能做得很漂亮,高人一筹。老板对我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经常拿我在单位教育别的员工,还说我的工作能力‘很神奇’。我很享受这种感觉,所以我更加让自己成为工作狂。我不在乎同事们怎么看我,只要老板承认我就行。”
“唉,也难怪你在单位惹得那么多同事嫉妒呢。”我叹了口气说“是啊,作咨询以后我才明白了这一点。”云衣说,“所以,我想改自己的这种模式,但我发现我根本停不下来,就好像有一个什么程序已经启动了,我身不由已。而且我发现,最近两周这种情况非但没有减反倒愈演愈烈了。我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对此有自己的想法,但我并不想像答案机一样立刻告诉她。我提示道:“你注意到没有,用这种方式来获得承认和爱是你一贯的行为模式。你对老师如此,对老板如此。”
“是如此。你这么做,一定有你自己的道理。你问问你自己,用完成人所不能完成的方式,来从那些本来不爱你的人那里获得爱,这究竟是想做给谁看呢?”
衣想了一阵子,回答:“是做给那个不被我父母接受的小女孩看吧。我发现我的父母不接受我,嫌弃我,觉得我很差,所以我就让自己完成他们以为我不可能完成的那些事情,告诉他们说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他们大错特错了。我让自己变得很成功,并让他们从我的成功中得到好处,这样他们就不可能再否认我的成功或是否定我了。”
沉默了片刻,她又接着补充道:“因为我从小就被父母送走了,所以我一直认为一定是因为我不可爱、不值得爱才被抛弃的。自从回到家后,我就发现,原来自己是‘人下人’,所以,我就需要超过所有的人—我觉得只有让自己成为‘人上人’,我才配活下来,才配得到承认。另一方面,我对自己能够得到爱的希望早已经彻底破灭了,所以我直相信,唯一能够让我获得爱的方式就是交换——以我的成功、施予恩惠来换取爱、接纳和尊重。而且,当我终于成功施与别人恩惠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的腰板能挺直了,才感到自己能活得像个人了,才能不再是‘人下人’。
其实,偶尔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也会忽然觉得自己活得挺屈辱的。为了换来一点点形式上的爱,我不惜贱卖劳动力,忍人所不能忍去博得父母和上级的所谓‘宠爱’,然后展示给自己的弟弟们和同事们看,然后引起他们的嫉妒,而我自己从来不嫉妒——现在我明白,其实我是在让别人来替我自己表达嫉妒,这样我就可以在父母和上司面前显得很高贵,以补偿我小时候在父母面前的低贱感。”
对此,云衣自己领悟得很深刻,除了认可之外,我也实在没什么可补充的了。
“你刚才提到最近两周以来,你的这种工作狂模式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愈演愈烈了。那你想想,两周前发生了什么呢?”我提示道衣一想,发现是两周前的那次咨询之后,这种情况就加剧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不疯狂地工作,心里就感到没着没落的。
我提醒她说,在那次咨询中,我们发现,她一直以来想要通过努力成功而打败的原来不是大弟弟,而是一个小鸡鸡。当时她就说到,自己云衣恍然大悟,说,对,就是那种感觉。上次咨询回家的路上,她就好像灵魂出窍了一样,整个人好像都空虚了,不存在了。她感到很不适应,就好像活了半辈子,突然发现自己活得像一个空空的影子,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我听了她的话,心里非常难受。一时间,我甚至开始自责,觉得是我打破了她一直以来寄托给自己的活着的意义。我不确认自己这么做是不是错了,也不确认这是否也是云衣这个生命自己的需要。“曹老师,曹老师,你怎么啦?”云衣拉扯着我的衣袖。我回过神来,抱歉地对她笑了笑,问她:“云衣,听你这么说,我有些难过。我在想一个好像与题无关的问题:当我们看到一个人把自己生命的意义立在一个情结性的泡影上的时候,而且我们发现这个人已经度过了人生,要不要帮助他把这个真相看清楚?”
“当然要了!生命是需要真相的啊!如果你看到一个人活在一个泡泡里而不告诉他,那就等于你在帮助他继续欺骗自己啊!”云衣毫不犹这个回答让我的心里轻松了许多,我接着问她:“可是,这个泡泡直以来都是这个生命赖以支撑下去的支柱啊。当这个泡泡突然炸裂的时候,这个生命能不能承受那种可怕的幻灭感呢?”
“也许一时间很难承受,但是从长远来看,我相信那是有益的。”云衣很确定地说,“那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一个人把生命的半辈子都虚设在一个泡泡上,总比把一辈子都虚设在一个泡泡上要好吧。”的话让我对她的未来有了信心。我望着她的眼睛,对她说:“云衣,谢谢你,你告诉我的这些话,对我很重要。”
离咨询结束还有五分钟的时候,云衣说,她觉得自己很幸运,第一次看心理医生就遇到了我,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虽然辛苦,但是她仍然觉得很有成就感。她说,社会上的人都对心理咨询有成见,就好像一看心理医生就说明自己不正常似的,其实他们真的很愚昧。她觉得把钱花在心理咨询上真是太划算了,而且她说,这对她还有一个特殊的意义。就是她终于可以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真正用到自己的需要上,来为自己而不是别人做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
我的眼睛有点湿润,云衣主动提到咨询费用的问题,她说,她是金牛座的,所以劝和金钱很有观念。她说她算了算,我们已经进行了十八次咨询超时的一个半小时,咨询时间总共是十九个半小时,还余下半个预付费。她说,她认定我了,打算以后就在我这里长期作心理咨询,下次来的时候,她会再续付二十次的费用。
我说,我很感谢她的认可和反馈,也很高兴我能够陪伴她走这一程,但我不建议她下次一次性地再续二十小时的费用。我提醒她警惕对心理咨询师的依赖,并告诉她说,这是很多来访者都会遇到的普遍问题。我向她解释说,心理咨询的目的只是为了解决心理问题,它的长远意义是为来访者提供一些新的应对和解决未来问题的更健康有效的工具,而不是为了承包来访者一生的问题。所以,它的疗程长短应该以问题的解决程度为标准,而不是根据来访者是不是愿意继续付费而确定。
事实上,人生的成长是一辈子的事,成功的心理咨询是唤醒来访者自己内心资源和力量的种子,让他们学会回到自己的生活情境中继续自我成长,而不是一劳永逸的避风港,来替代来访者解决所有遇到的问题。
云衣说,我说得对,她很感动。刚才她反观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发现她确实对和我的分离感到恐惧,怕我咨询一结束就要抛弃她,所以她想用预付费用的方式拴住我,长期地依赖我。不过现在,她知道了,分离是有疼痛的,就像分娩一样,瓜熟蒂落才是真正对生命有益的方式。
我告诉她,她能够这么想,我很欣慰,也很为她骄做。不过,我也请她不用太担心,我们的分离是会有一个准备过程的,我不会抛弃她也不打算逼迫她“早产”。她扑哧一声笑了。
最后我们约定,下次咨询的时候,我们根据情况再决定预交多少次。云衣离开咨询室的时候,我在她的身后目送着她翩翩的背影,深深赞叹着这个生命的美丽绽放。
第十九次咨询,正当我以一种胸有成竹的心态来准备迎接新的挑战的时候,云衣竟然失约了。这让我感到很突然。
很久以后的一天,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我听说有一天她在工作中突然猝死了,死后还被单位追评为当年的劳模进行表彰。这个消息让我有点晴天霹雳的感觉,我精神恍惚地回到了家。
当天晚上,我痛苦地失眠了。我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内疚里,我甚至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我杀害了她——我觉得,当她那天说她付出的所有艰辛努力都是为了打败弟弟的时候,我不该和她对质,让她看到她其实一直以来想要打败的不是弟弟,而只是一个小鸡鸡。如果她打败弟弟就有可能换取父母的无条件爱的话,那么至少她还会认为自己的艰苦奋斗有希望、有意义,可如果她只有打败小鸡鸡才能换取父母的爱,那么她此生是没有希望了。所以她才突然发现,一直驱动着自己的斗志的东西,原来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泡影。当她大梦初醒并看到了这切时,那么,她余下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证明女孩比男孩更优秀、更值得被爱,就是这个生命此生的全部意义的话…
至今想起云衣,我还在深深地遗憾:当她的生命种子才刚刚开始为自己而萌发,当我们才刚刚开始进行到工作狂情结的时候,她就这样因为过劳死匆匆地撒手人寰了,竟然没有给她的生命胚芽以出土的机会。有时候想到她的命运,我会闪过这样一些念头;如果当初我能够在前五次咨询中对她的防御模式觉察得更清楚一些,会不会就能加快进度,挽救这个生命呢?如果当初我没有……
回首前尘,我陪伴她走过了生命中最后的四五个月。而对于这个生命,我心里仍然有许多未解的谜团。然而,命运没有给我留下再去和她起掀开那些过往的书页的机会,而她一次性预付的二十小时的咨询费,也给我留下了无限的假设和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