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每每遇到谁家有丧事,那都是全村人共同的事情。每家人都会出人帮忙,会做账的在账房,会做饭的在厨房,其他的人跑跑腿、烧烧灶火、接待接待远客,端端上菜的木盘。大多妇女都在灶房里帮忙,说说笑笑。男人们则在外面忙来忙去的张罗事情。事后主人总会给帮忙的人一定的酬谢。
每到这样的时候,村子就一连三天像过年一样热闹。附近的小商小贩慕名而来,带着他们走乡串户的家伙,琳琅满目的前来装扮常日沉寂的孤巷僻道。尤其是在放电影的那天晚上,附近村子的人们,只要家里没事的都会来凑热闹。那些小商贩们就更是起劲的叫卖了。大人们也格外的大方,给些零钱让孩子们高兴高兴。
母亲尤其喜欢看接灵,接灵是丧事的一部分,一般在逝者逝世后第二天晚上举行。在世者按照亲疏长幼的次序依次在为逝者摆设的灵堂前行礼,以此来做对逝者最后的告别。
接灵,顾名思义,就是迎接逝者的灵魂归来。按风俗讲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逝者的灵魂是在儿孙亲戚等家里游荡的。(这是在接灵完毕之后)各主要亲戚家里都设有灵堂,在四十九天之内随时迎接亡灵的来访。而在逝者逝世后第二天晚上的“接灵”,算是对逝者灵魂的相认。人们相传逝者刚刚去世后灵魂四处悠游,只有在举行盛大的接灵仪式后,亡灵才能认识回家及去往自己墓地的路。就像是逝者重生了一次,亲友们要带着他去认认串门的路,和自己累了后能回去歇息的新居。
接灵分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男眷们的出游,叫做“拧神父”。一部分是女眷们在村口设的灵堂前哭灵。男眷们归来后,男女依次在灵前相拜接灵结束。
孝子们从下午天快黑时从主事者家里出发,领事人打着纸糊的白色灯笼,最前面的孝子捧着逝者的遗像。其他孝子们就手里拄着白色纸条缠绕的柳木细棍,按照长幼亲疏的顺序前后相跟。走访逝者距离较近的亲戚家。每遇到岔路口要做集体跪拜,到了亲戚家门口要燃起火堆然后集体跪拜,并不进入。在岔路口的跪拜是为了给亡灵明示方向。在亲戚家门口的跪拜一是答谢对逝者生前的照料,二是让亡灵认认门户,表示这个家门口欢迎你回来看看的意思。
拜访完附近的亲戚,“拧神父”的队伍向墓地出发。“拧神父”的一路上,乐队一直跟在孝子们的后面。一路吹吹打打。在墓地扫墓、插旗、添土之后队伍就往村口的灵堂前赶。乐队是丧事的重要部分。哀怨的丧乐回荡在几千年不变的村庄的上空,让人有一种时空凝滞的感觉,似乎几千年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从来没有改变什么。一样的生,一样的死。人们存在只不过为了这么一次纪念。人的一生,也不过只是游荡在寂寂夜空中,凄婉的乐声罢了。除了有那么一点点的哀怨,别无所留。
男眷没有归来之前。女眷们只是坐在灵堂前两边的长凳上哭灵。村里人一般在这时候就围上去看热闹。有的边看边指指点点说,这个媳妇哭的还不错、你看那个女儿哭的让人心疼了、你看那个媳妇太不象话了,一滴眼泪都没有。诸如此类。若是在这时被村民们指责,那以后村里人可是能记一辈子的。所以一般人都很看重这样的公众场合,礼节还是很到位的。不敢有随意违背礼数的。
“拧神父”完了以后男眷们依次排好跪在灵堂后面。响过鞭炮祭拜正式开始。一般与逝者最亲近的人哭的时间最长,哭的也最厉害。好像一时间把积攒了一辈子的委屈、孤独、伤心全都哭了出来。每每和母亲看接灵的时候,我都会发现这一点。人们并不完全只是为了逝者的离去,更多的似乎是在向逝者诉说自己生命的苦衷。当然,只有你最亲近的人才会向你诉说他的苦衷。尤其是那些哭的厉害的,跪在灵堂前越哭越伤心。直到周围的人全都掉下眼泪来,被边上主事的人硬拉起来。这个时候。看热闹的人们也都会劝说:“别哭了,自己要注意身子。别哭坏了。”然后就会有人把他(她)搀回他的座位。也有哭的实在厉害止不住的,就被人送回家了。
第一次作为接灵的女眷坐在灵堂前的长凳上,是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侯很羡慕那些能坐在灵堂前哭的人。这说明她们是办这次丧事的主人。而办丧事让安静的村子突然热闹几天,并且通宵达旦的热闹,总是让小孩子足够兴奋的。大人都在忙。小孩子可就比过年快活多了。
灵堂前的灯火通明。周围围满了村里的乡亲,我和其他坐在长凳上的人一样头上戴者白色长纱布一直长到腰间,身穿白色棉布上衣。这怎么有点像我想象中身穿白色纱裙,头顶白纱飘飘的感觉呀,真是美极了。白纱从我的额头前垂下来,遮着我的眼睛。我一声不响的坐在那里,低这头。我无法向往日那样随意想象,眼前震耳的乐声和哭声让我走不了多远就匆匆转回。看着灵前那幅我二爸的遗像,眼泪竟然下来了。妈妈小声在我耳旁说,呆会磕头的时候要上四根香,磕四个头。不知什么时候轮到我了,妈妈从腰间推了推我,我就糊里糊涂的在灵前上了香,磕了头。坐回长凳我反复回想我磕头的动作,总觉得做的不够我想象中的好。
接完灵带孝的人们回家休息。村里看热闹的人就又聚在唱戏的戏台前。戏从接灵完开始,一直到凌晨三、四点才结束。北方的冬天是很冷的,又何况是在晚上。可是爱看戏的老人们总不愿回家,穿着厚厚的长棉大衣呆在戏台前要足足过一次戏瘾。在我的记忆里只陪妈妈看完过一次夜戏。以往我是不喜欢看戏的,小孩子看完电影就回家睡觉了。那次只因为妈妈说往日和她一起的阿姨感冒了,她怕半夜一个人回来害怕,就拉着我去看戏。稀里糊涂地看了一晚上戏,也没有看明白他们在唱什么,最后出来了一个老头手里拉着二胡,唱一个小孩不喜欢学习惹恼了母亲的戏。那老头虽然坐在那里,但他奇异而顿挫的声调加上丰富极了的面部表情一下子就吸引了我。后来回到家里我问妈妈老头唱的是什么戏,妈妈说是《三娘教子》。好几年我都想重温那种奇妙的感觉,找来各种版本的《三娘教子》来听,总不及那晚奇妙之感。于是总盼着那个戏团能再次遇见,遇见那个唱《三娘教子》的老先生。当然,或许后来遇见过,只是并不认识了吧。不过从此我有了爱看戏的毛病,并且越看越爱看了。
接灵时灵堂的布置是非常讲究的。灵堂的后面是一个很大的龙车,龙车上放很多耀眼的东西,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全是金黄色、银白色和各种纯白色陶瓷器,假黄金器物、佛像。龙车的一角放一个大喇叭,里面播放一整晚的秦腔戏。灵堂刚设好就有很多人坐在金碧辉煌的龙车旁边听戏,看这龙车里琳琅满目的金银器皿,菩萨像,不知道此时他们只是专注于喇叭里播放的秦腔还是因着此景会想些什么。
龙车在灵堂后热闹地唱着,然而掩不住灵堂前撕心的哭声。浮生重世的繁华,终不抵最后的撒手人寰。
后来喜欢听秦腔了,就经常凑到龙车边上,一边听戏一边看这满眼的金银佛宝。近神入定,也算是体会一种空洞之后繁华的慰籍,人生在世也不过如此吧。
200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