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忘是年岁大的人共同的烦恼。但容易忘却的常常是一些身边的、眼前的事情。对一些陈年往事,越是想忘掉的就越是挥之不去。 在无数个不眠之夜,童年时的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一九五七年三月,我年轻的妈妈因病去世了。那时我很傻气,五周半的我竟然不知‘死’是何意。听姐姐说,给妈妈出殡时我不哭,是表婶掐了我才哭的。母亲去世后,父亲作为壮劳动力要到农田里干活。姐姐刚刚十二周岁,也和大人一起干活,顶半个人,挣大人一半的工分。哥哥九周岁是大孩子啦,虽然也上学读书,但星期天、节假日也参加集体劳动。只有我带着弟弟在家,当时我不满六周岁,弟弟不满四周岁。弟弟经常哭闹着找妈妈,那时小孩也没啥零食可吃。孩子饿了,也就是上顿吃剩下的饭大人给热一热,到了冬天,妈妈们会在火盆里埋上豆包或土豆,等到孩子饿时做辅食。弟弟饿了就喊:‘妈我饿了’,见没有妈妈就改口说:姐我饿了。我比弟弟大两岁,更知道想妈妈,尤其是在弟弟哭闹时,也是我最想妈妈的时候。不同的是弟弟哭的有声有泪,我哭的有泪无声。怕弟弟看见我的眼泪,我从不对面搂抱弟弟,而是把他放在我的身后,用身体挡住哭闹的弟弟。想妈妈,但我想不起妈妈的样子,也忘记了妈妈的声音,妈妈的音容笑貌不知何时在我的记忆里消失了。我去问西邻的老姨,求她告诉我的妈妈样子。老姨听我这样问她,伸出双手来搂抱我,我顺势倒在老姨怀里放声大哭,老姨搂着我,流着泪告诉我说:“孩子,你妈病了,没看好,没了”。老姨并没告诉我妈妈的样子(也许老姨根本就不知道)老姨接着说:“我也想呀,那天还梦见你妈了,她让我照顾你们。唉,老姨眼瞎帮不上别的忙,家里没人你俩就在老姨家待着,饿了就来找老姨,有我一口吃的,就不让你俩饿着。”这些我都没往心里去,当我听老姨说梦见了妈妈,我以为梦的事儿是老姨说了算,就求老姨说:‘老姨,让我也梦见妈妈吧,我想她’老姨听我这么说,又哭了说:“傻孩子,梦是心中想,我是真想二姐了”,(我妈姐妹排行老二)这回我真的“听懂了”,只要心里真想就能梦见妈妈。从此,我更想妈妈了,希望通过白天的想,能在晚上梦见妈妈。每天早上睁眼前我都会很认真的想一想,有没有梦?梦里有没有妈妈……?可是,日复一日就是梦不见妈妈,我很失望……。从此,我不再每天都想着做梦的事,除了弟弟哭闹时我也默默的跟着流泪。想的厉害了就背着的弟弟偷偷哭一场,擦干眼泪,用心的哄着弟弟,尽我所能的做些刷刷碗,扫扫地,一些爹来不及做的简单家务。 五十年代末国家还很贫穷,物资匮乏,生活必需品都是限量,凭票供应。老百姓的生活困难到吃的是糠菜半年粮。穿的衣服也多数是冬天的棉衣拆掉棉花就是秋装,到了夏天再把里子拆掉就是夏装,这在当时是普遍现象。听大人们说当时我家的家境还不錯,因为,父亲的能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我的母亲心灵手巧。经过几年的辛苦劳作,他们积攒了一点家底。母亲是肺病去世的,当时抗生素奇缺,就是有钱也买不到药。因此,母亲治病没花什么钱。 母亲不在了,管理家务的重任就落在了姐姐的肩上,包括我们的穿戴,冬棉夏单、缝补浆洗。姐姐白天要和大人一样去劳动挣半个人的工分,收工后还要起早贪晚做一家五口人针线活。那时没有电灯,没有缝纫机,虽然母亲给我们留下了不少的鞋袜,衣服,但是,要强的姐姐每晚都坐在油灯下,学着为我们缝补破衣烂衫,常常是在父亲催促下她才吹灯休息。我帮不了姐姐什么忙,只能是“看家”帶弟弟。夏天还好,虽然有蚊虫叮咬,但在外玩耍的孩子还不少。我们和小伙伴们嬉闹、玩耍,不知不觉父亲他们就回来了。到了秋天,天气凉了,太阳一落,小伙伴们就都各自回家了,剩下孤孤单单的我和弟弟。我常在无意中听到大人们说的一些鬼呀、小偷等可怕的故事,一到晚上这些故事和讲故事人的表情,就在我眼前晃。所以天一黑,我不敢进屋。深秋的黄昏天气很冷,弟弟冻得瑟瑟发抖 我又没有可脱的衣服给弟弟,无奈我把他放在墙角处,然后用身体挡住弟弟,想用身体为弟弟遮风挡寒。其实,我和弟弟一样冻得发抖,我们哆嗦着身子盼着父亲他们回来,直到我俩牙齿控制不住的咯咯直响,天渐渐的黑了还不见家人回来,我不得不鼓起勇气把弟弟藏在身后,猫着腰,踮着脚一点一点的向屋里挪。那时,没有电灯,火柴也奇缺。赶上没有月亮的日子,屋子里黑的像洞一样。当我迈进门坎把弟弟拉进门的那一刻,连冻带怕的我已经筛糠了。我哆嗦着仗着胆摸了摸锅台脚,又踢了踢柴火堆。确定没有坏人藏在屋里,这才栓好门,把弟弟抱到炕上放在炕旮旯里,我仍然把他藏在我的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等着家人回来。这种状况是母亲去世后两三年时间里我姐弟俩的生活常态。到了冬天外边实在太冷了,邻居老姨常叫我带弟弟到她家去。老姨眼睛不好,几乎双目失明。据老姨讲,母亲在世时她家的针线活大部分都是我母亲帮她做的。她说母亲去世,最想的人是她,老姨很感恩,尽管她看不见,也尽她所能关心着没有了妈妈的我们。每当她担心我们冷时,就会到她家门口大声喊我。我若不吭声,她就以为不在家门口,边往屋里走边叨咕着,“这孩子跑哪去了”。她家的孩子很闹,我有时不想上她家去就不吭声了。到了深秋天气更冷了,我就帶着弟弟到老姨家和她们的孩子挤在一起。当时老姨家有三个孩子,都很淘气,她们把家里搞的一塌糊涂,又常常是惹了祸就跑。老姨很是恼火,经常抓住孩子就打。由于老姨看不见,弟弟又小不知道躲,常被老姨当抓住当成她的孩子打,挨打的弟弟这时会说“老姨是我”。老姨发现錯打了弟弟,心疼的抱着弟弟又是揉又是吹,并发狠的骂着她的孩子们。那时,瞎眼老姨那又脏又乱的家,却是我和弟弟温暖的避风港,秋冬的傍晚是我姐弟俩最好的去处……。
那时我对时间概念不是很清楚,不知道啥时候是中午。但每当余阳西下,家家的烟筒都冒烟了,我知道天快黑了,大人们在做晚饭。有一天我哄着哭闹的弟弟出去数烟筒 ,发现好多家的烟筒都在冒烟。这时我就拉着弟弟,到门前看看前条街,再到房后看看后条街,数着视野中的烟筒,发现几乎家家的烟筒都在冒着好看的白烟。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夕阳下村庄的缕缕炊烟是那么美丽,那么亲切,那么的令我渴望……。我也要学做饭,此后每到傍晚看见有烟筒冒烟时,我就到老姨家看她做饭。但那时的锅盖太大太沉了,我跟本拿不动,尝试几次都失败了。又过了一年,我虚八岁了,我觉得能拿得动锅盖了,就按平时看见老姨做饭的样子学习做饭。农村的锅台很高很大,我要蹲到锅台上才能刷锅。刷好锅,再下来往锅里添水,淘米,再上锅台把米倒进锅里,最后在弟弟的帮助下盖好锅盖,准备点火。第一次蹲在灶堂前划火柴时,我害怕心怦怦乱跳,双手双脚都在抖。还是弟弟帮我划着了火柴,我哆嗦着接过弟弟划着的火柴,放在软草上。由于紧张,火苗呼的一声,吓的我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时过六十年,那一幕我仍然历历在目。我害怕失火,把柴放在最远处,弟弟拿一把递给我,我再添在灶堂里,姐弟俩接力烧火。可能是弟弟帮我拿柴累了吧,不停的问我,姐开锅了吗?我知道开锅是要冒出热气的,没有热气我们不停的烧,终于看到冒出热气了。回想着老姨做饭时冒出热气后,又烧了一小堆柴才停火。然后扫干净灶堂和柴堆之间的屋地。在弟弟不停的追问下,我在心里数着他递到我手中的柴,加在一起也有老姨烧的哪些了。我停了火把灶前扫干净,天也快黑了,我带弟弟到外边去等家人回来。我们在大门口等回了爹,弟弟嘴快,见爹就喊,“爹我和姐做饭了”,爹愣一下笑了,拉着我俩回屋了。我惦记着锅里的饭,是熟的还是生的?心里忐忑不安,爹掀开锅盖时我没敢看。好像爹又加工了。和以往一样,一家人边吃边唠嗑,主要是哥哥,姐姐向爹说一些他们身边的事。姐姐,哥哥还不时的表扬我俩。饭后爹很严肃的和我说:“丫,你还小不能做饭,把你俩烧了,烫了咋办呀,晚上的时间是咱自己的,你们多饿一会,等爹回来再做吧”。(爹从不喊我们的名字喊姐大丫,喊我老丫,身边只有我俩其中一个就直接喊“丫”)因为爹不让,以后我不敢再做。在那以后不久,一九五八年下半年,我们村也开始了食堂化。全村人都在一个食堂吃饭。可能是参加劳动的在食堂吃,不去干活的老,弱,病,残打回家来吃。那时候没有饭盒,很多人家都有饭灌儿,人们去远处干活用它装饭带上。我家有一个黑色的饭灌儿,两边带耳能栓绳,是用泥烧制的,当时的饭盆都是那中材料的,人们都叫“泥盆”。父亲在饭灌儿两耳栓了绳,又找一个合适的木棍串上,我和弟弟台着它去打饭。那时没有钟表,人们是凭着太阳,星辰,起落,高低来判断时间。我不会看时间,就和弟弟轮班趴在窗前向外看人,看见有人拿着盆打饭去。我俩也台上饭灌儿去打饭。我们要趴在窗前看很长时间。后来我就在人们去打饭时,太阳照到我家墙的位置画上个记号,第二天太阳照到记号处,我们再向外看,这样就不用趴在窗前看很长时间了。食堂化暂时解决了我家没人做饭的难题。 弟弟太小了常因一点小事哭闹找妈妈。我不让弟弟在爹面前哭闹找妈妈,弟弟很听话,但想妈妈了,还是想哭,爹在家时,小弟一哭,我就说:“他喝凉水了,肚子疼”。此后,弟弟就经常“肚子疼,头疼” 因为太小说不清,有时还说“浑身脑袋疼 ”哭闹。爹不知从哪弄了些糖块,弟弟不论“肚子疼”还是‘头疼’都用糖块来‘止痛’。长大后,姐姐还常用糖块的事取笑弟弟。.我一直以为只有我知道,当年弟弟这疼,那疼意味着什么……?现在想来爹早就知道。不然,细心,又视我们为掌上明珠的父亲,怎肯长期用糖块为弟弟“止痛”?但,直到二零一零年父亲去世,从未说破过……。
一晃六十年过去了,姐姐已年过古稀,但身体还很健康。哥哥不幸早逝。当年,冻得浑身发抖不敢进屋的姐弟俩,都已年过花甲。老姨也早已驾鹤西去。可是,悲惨的童年往事却常在我的眼前浮现。每每想起母亲去世后,我们姐弟悲惨的童年往事,都会使我彻夜难眠,泪湿枕巾……。
几十年来,失眠一直伴随着我,只要是失眠,我的大脑就想开着的电视机一样,往事一幕幕地在脑海浮现。我也很想忘掉那不幸的童年往事,不知何故,越是想忘记,就越是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