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20年金秋时节,小住了个院。
入院那天,被护士分配到16床,是个三人间,中间床位。病房朝南,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从早上到傍晚,这对病人是件特别好的事情。
15床靠门口,进门就看见一个瘦小的身体在被子下,使她的病床看上去好大。她是周一的第一台手术,周三已是术后第三天。她会自己慢慢起床,扶着墙挪去洗手间,又扶着墙移去过道散步。悄没声地起了,不知何时又躺下了。若不是看着她有点慢有点艰难,简直像飘的。
护士每天来输液打针,她末了只问哪天出院,没有更多的废话。她说自己是单位同事口中的“女汉子”。
下午五点护工来问她要不要代买晚餐,回复不用。晚上六点听见她在电话里说:“堵车啊,慢一点,这个点不好开,不急不急。”
七点过,她戴眼镜的先生急匆匆赶来了,一手拎着公事包,一手拎着打包食盒袋。女人坐床,男人坐凳,俩人低低地说话,围着病床餐桌吃晚餐。好一会,吃好了,男人扶女人起身,去到卫生间。水流哗哗响起,男人在为女人梳洗。
15床这一晚吃的还是白粥。这是没有排气的标餐。护工代买也通常是白粥。她一定是吃腻了医院周围用剩饭煮出来的烂稀饭。那不是粥。男人带来的才是粥。
2.
17床在最里头,挨着墙。她的病有点特殊,每天等待一个医学检查指标,如果指标掉下来了,随时可以回家。如果没有掉下来,就表示有风险。如果指标升了,就得立即手术。
护士每次进病房都要撇一眼17床,看她是不是老老实实呆在床上。17床却如我们看上去那样,认为自己好端端不痛不痒,没什么大病,护士一走就溜出去吃午饭。也是一个人。她大部分时间都靠在床头看书,很厚一本。
晚上17床的先生也来了,带着俩人的晚餐。男人慢条斯理地和女人聊白天工作中遇到的人和事,女人很认真地接话,语气温柔,甚至,有点嗲。他们一定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
那天,15床和17床的先生们走时,她们的道别惊人地相似:“忙,明天就别跑来了啊,在医院里能有什么事儿。”
——盼着自己的男人来看下是真的,心疼自己的男人奔波也是真的。女人就是这么矛盾,心口不一,甚至口是心非。这是磨合好的夫妻之间才会有的道别情话。男人听得懂。
医院晚上九点熄大灯,对面楼里灯火通明。这是所学校。应该是所高中。有些班级在上晚自习,学生埋头书写,试卷一行一行移下去,又一页一页翻过去,似乎能听到笔尖在纸面上划出的“沙沙”声;有些班级可能在开班会,有年长的老师坐在学生中间,老师说了什么,大家笑得东倒西歪。这老师真好。
我站在窗前看迷了。
“南京的孩子真苦。”17床从书页上抬起头,“我家儿子自己也说,如果当时肯多用功肯定能上更好的大学。”
“但我也不希望他这么苦。”
她的儿子今年考去了外省的一所211大学,每个周末都要一家三口视个频。这周末如果还不能回家,不知道怎么对孩子说起生病这件事情。怕儿子担心,会从学校赶回来。生病不可怕,手术不可怕,就这,才是17床最大的烦恼。
我瞥见她放在床头柜上的书,《人性的枷锁》。
3.
那天夜里十点多钟,15床接了个电话。
“哦,你好。对不起,我这几天不在单位,我有点事情。”
“嗯,好的,我知道了,我过几天回去就给你处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回去就处理好吧!你放心,我和你住一个小区,你可以上我家来,我肯定要给你处理!”
“……”
大约讲了有十多分钟,15床终于忍不住了“我现在在医院住院呢,刚动了一个手术,不说了,我回去就给你处理。一定给你处理!”
对方好像依然不依不挠,类似的话又讲了十分钟才挂掉。顿时病房一片寂静。
住在医院里能踏实睡个觉那可真是想错了。首先护士就要定时巡查,每个床扫码签到。她们的确很忙,不是给15床量个体温,就是给17床测下血压,又或者来给我抽个血。一会儿又是护工,按摩、清洗、喂水、送食忙个不停。再一会儿清洁工进来,哗!换个垃圾袋。出去,不多久又返转,这次来拖地。
然后护士团巡房,挨个看下问问情况,顺手把每床的被子都整整,把脚底的被子另一头塞进床尾,压在床垫下,还在被窝里躺着的病人,顿时有种被绑住的感觉。一切都在为医生查房做标化准备。
天不知不觉亮了。半睡半醒地坚持到清晨六点半,实在被医院里各种声音吵到不行,索性起身。走到窗前,对面各个教室已经坐的满满当当。要不是头一晚亲眼目送学生们放学,还以为他们就没有离开过教室。
医院紧挨着学校对病人也是件好事。光是躺在病床上听到学校里的上下课音乐铃声,就觉得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4.
那天我是这个主治医师组的第二台手术,第一台是个恶性肿瘤。恶性的都被医院安排在最前面,有确切开始的时间,没有确切结束的时间。只让排在后面的都躺床上等着,毕竟从前一天下午开始不食不饮,起来走动怕有眩晕风险。
等得焦躁,术后还有六小时不饮不食的观察时间,陪护的家人得等到多晚?
15床安慰我,不停分享手术经验,“要请护工。虽然不是一对一,但还是舒服放心得多。”
17床在一旁表示羡慕,她都不知道还需要这样在医院等到哪一天。这样聊着,忽然就听到呼唤“16床到护士站!”
我好像并没有麻药苏醒的记忆,只记得看见我妈也来了,又昏睡过去。
怎么回到16床的没有任何感觉和印象。昏昏沉沉中,我却清楚地听见有个声音说“我指标下来了!医生说可以回家了!祝你们都顺利,早日康复!”——是17床。
很快,又来了个新的17床。
我时断时续地睁睁眼,睁眼也只能看见天花板。但我能听到新17床的烟嗓。没错——我一听就确定是烟嗓!
那一晚烟嗓折腾了一夜。
烟嗓有个男朋友。那晚男朋友在陪护。之所以说是男朋友不是老公,因为烟嗓夜里连线了一个视频,对着那头说:“阿姨,你看你儿子,我生病他睡床。”
那晚烟嗓每隔半小时就骂男朋友:“妈X,你还不睡觉,放下手机!”后来不知道几点不骂了,就听到翻身的声音,一翻身,烟嗓就嘟囔,我的床就一晃。我心里纳闷,并没有哪儿挨着呀?
幸好还有镇痛泵。
那一晚,我简直没有睡觉。
5.
烟嗓起得很早,刷牙洗脸,水流声一停就开始骂:“妈X,几点了还不起床,叫你昨晚睡还他妈的玩手机!”
她有心事。她回到床边就一直在打电话、发语音,询问得了这个病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她不愿意接受和面对即将要做的手术。可收到的回答都是无效的,说的都是“当初叫你吃药呀,吃药就不用手术啦!”P话!
“肇事”的男朋友,偶尔会有个回应,劝她做手术。
“妈的,做手术做手术,割我的肚子,你们家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
烟嗓和男朋友进进出出地又去找医生,拿了几张单子去门诊楼做检查。一会医生又过来,问他们想好了没有。
“可以吃药的吧,我朋友说可以,或者……”
医生让他们去找在顶楼坐诊的权威专家,要抓紧,马上去。他们又出去,好久了才回来。中间医生来找了好几次。
下午两点我终于拔了管,可以立起来了。才终于看到烟嗓和她的男朋友。
6.
烟嗓扎高高的马尾辫,头发染了亚麻色,穿件粉绿色的毛衣,黑色紧身裤,很娇小。男朋友穿一身黑,很高,很壮实,双眼皮深深地刻在高高的眉骨下,趿一双棉拖,整个脚后跟露在外面。他俩的形象和夜里的声音形成了强烈反差。
我下床没多久,烟嗓就被护士站叫去了。
叫17床的时候,烟嗓正坐在床边责怪男朋友:“都是你爸妈,他们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吗?!等等等,活活耽误成这样了!”
又不许男朋友通知她的家人:“不许告诉我妈,万一她从老家赶过来呢?路费又贵,来了也帮不上忙。不许!听到没有?!”
护士叫了几声17床没见她去,就过来找。她对护士说:“我弟弟是医生,在湖南湘雅医院!我妹也是学医的!”她不相信这里的医生。她觉得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不用手术的办法。
可她还是被立即接走了。
她被接走没多久,15床就出院了。
7.
15床是在早上医生查房时被告知今天可以出院的。先输了几瓶液,然后给了她一堆单据,让拿着去一楼出院部办理手续。
15床立即给先生打了电话,告诉他一会就能回家。她输完液就起身换了衣服,“终于把睡衣换成了自己的便服!”然后自己去楼下办完了出院手续。
她又回床上靠着,饿着肚子,一直等到下午两点才走。先生单位只能给一点点时间,并且中午还要打个卡。
等待的时间,说起烟嗓“小姑娘不懂事哦,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自己妈妈。”
“男孩子长那么漂亮,将来万一变心了,女孩什么也没有。”
“应该让双方父母出面谈一下,将来怎么办呢?必须给个说法呀!”
到底是女人心疼女人,为女人抱不平。
她离开医院的时候步伐特别轻快。一点不像手术第五天的样子。
8.
烟嗓被推回来已经是傍晚时分。我把帘子拉过去,让她的床位能独立开来。她很清醒,睁着眼睛送回来,一直想要和我们说话。
男朋友坐在床边,“我给你找个特护,让你舒服一下。”
“找特护不要钱啊?!”
“不知道多少,60差不多吧?”接着转身来问我。
“两百一天就一天!按按捏捏你肯定能舒服一点。”男朋友很坚持。
晚上熄灯没多久,听见烟嗓骂“哎呀,妈X,又跑哪里去了,老子这样都不管。”
我隔着帘子问她怎么了,她说水要挂完了,她老公跑出去打电话了。我说你别急,床头有个按键可以呼叫护士。
她呼来了护士。“护士你去把我老公找回来!”
“你老公?我没看见你老公呀?”小护士茫然。
“我听见他打电话,他打了一个多小时了,我这样不能动也不管我。。呜。。呜呜呜。。”
“你在哭吗?千万别哭,有什么事你叫我。这时候不能哭哦。”年轻的护士特别温柔。
男朋友终于回来了。免不了一通骂。男朋友辩解“刚刚我给你弟说了你的情况,什么都说了。你妹也来问。然后你妈也打电话来了……”
“我妈?!叫你不要和我妈说!”
“是你弟说的嘛,我觉得和你妈说下也应该。”
烟嗓没有再说话。
男朋友给她请了一天的护工。
夜里15床空着。男朋友终于睡到了床上。护工进来看见了,“赶快下来哦,护士看到要说话的。”
“今晚没有人,我就睡一下吧。”男朋友话音刚落。“就睡那,没人睡空着的有什么关系!”烟嗓声音不小。
护工没再说话。烟嗓在残留麻药的作用下很快睡去。男朋友的呼声开始此起彼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