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
干旱在继续,旱情进一步加重,随着蚂蝗沟水源接近枯竭,生产队在下木召一带稻田的抗旱只好停止,重点转移到寨子附近那几坝稻田的抢水保苗上。
我所插队的村寨名鲁溪屯,虽然寨子里的村民以李姓家族为主,少有几个杂姓户,却无一家是姓鲁的。而寨子的地理状况确实是以“溪”有关。鲁溪屯三个自然村落,即半坡、弯里、老屋(附带对门坡两三户)都有着极为丰富的水资源。我们知青住的弯里,门前几丘秧地田边上就一口清幽的方井,仅仅距我们住处三十米远;弯里竹山中一股清泉常年不断,集成一口水塘四季都可供牲口饮用;在雨量充沛的季节,在屋后竹山的护坡壁上随手抠个小凼凼就有水渗出;秧地田对面老屋的几进院落里也有一口漫齐井口的老井;对门坡只有两三户人家,是老屋家族分出去的李氏后人,那里水井湾里的水也经年不断。所说到的几处可取水的地方都是只带一个木瓢,蹲下身就能舀到清亮的水盛满桶挑了回家的。
鲁溪屯寨名里“溪”字有水,人畜饮水没问题,周边庄稼的灌溉主要靠一口叫龙井的井水解决。这龙井就在寨子里老屋和对门坡之间的低洼处,井口约三米见方,有石垛围砌。井底深幽清冽,不时有一串串葡萄状的气泡升起,井水随着气泡往上翻冒,汩汩涌流,常年不断。龙井里外流的水在井的下方形成小河沟,河边上有延伸的岩板可供人浣纱洗衣。龙井水顺小河沟走势往西,一直流到鲁溪峡谷下游叫棚底的地方,与峡谷上游木召沟、蚂蝗沟,以及峡谷里若干的小溪汇合到汤家溪,往南奔公社所在地大有的大沟而去。
龙井水质好,夏暑水清凉,严冬汽蒸腾,竟还有随情如意的季节性。在人们需水量小的冬季它处于休眠期,只有涓涓细流。每逢春天响大雷的时候,龙井就醒了,人们就此奔走相告:龙井发了!龙井发了哦——。龙井发了后水流量大,不但对龙井以下小河沟两边的农田,以及下到棚底的层层梯田实现灌溉,还能通过一丘长条形的水田蓄水后带动寨子里唯一的碾坊常年运转,满足寨上四十多户人家碾米的需要。
鲁溪屯的水源有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龙井上方一直到寨门口以上的地方都没有水,可耕种的农田都是成垅(当地人把两山之间的庄稼地成为“垅”)成片的旱地,当地称为大土,而且每块大土的面积不但宽阔,还十分规整。所有的土坎都由大坨大块的石垛子砌成,看得出是本地先民们留下的业绩。一垅一垅的大土都平整得像水田那样,因为没有水源,却只能种植旱地作物。奇怪的是,在雨多的年成,只要连续下个二十来天的雨,整垅的大土里就开始发水,庄稼全浸在水里而颗粒无收,形成涝灾。
听寨上的村民说,传说中的寨门口以上的几条垅里都是水汪汪的大田,老几辈的先民们过着得天独厚的富庶生活。但是有个问题,水源所属的一姓人家的田地却在远离水源的龙井以下,而靠近水源的田地却属于另一姓人家。两姓人家经常为水源过境的补偿问题发生矛盾,严重时还发生械斗。结果两姓人家将官司打到官府,最后由远在湖南洪江的高等级衙门终审判决拥有水源的那一姓人家败诉。那家人一气之下埋填了水源,举家迁徙从此离开了鲁溪屯而远走他乡。龙脉就此被切断,几垅的水田全部干成了旱地,只在下雨持久的时候显现原形。
关于龙脉被切断一说,我将信将疑。相信的是,曾见到生产队在大土边上一处小垅开荒“砍火烟(刀耕火种)”,把百年次生林的灌木和老刺篷砍开出来,竟然是一整垅成熟的,有一定规模的梯土;那层层的梯坎也像垅外面的大土那样,由石垛砌成,梯土也很平整;周边还有梨子、枇杷这些果树;甚至还在土坎边发现有人居的屋基,以及陶瓦瓷片等等。种种迹象表明,多少年以前,鲁溪屯这地方起码在近古时候的人居比现在还密集,农耕物产也比现在丰富得多。而且,名叫鲁溪屯的寨子却无一户人家姓鲁的事实也是一个佐证。疑惑的是,多年受无神论教育的我,对所谓“龙脉”的灵异现象却一直都持仅为传说和假说的态度。
1972年春夏的旱情在继续,因多数水源枯竭的问题,生产队在先后放弃所有旱地,放弃王家坪稻田,放弃下木召稻田的保苗后,抗旱就集中到了寨子周边,龙井以下的那几坝稻田和下棚底的层层梯田的保水保苗上。按胡队长的说法是:到现今,天干成这个样子,只能保到嘴边上的饭碗了,保到一点是一点。什么子交公粮,卖余粮,支援国家建设,为文化革命伟大胜利做贡献,等等,都他妈是扯卵淡的了。
由此,龙骨水车从下木召扛回来架到了龙井河沟里,日夜不停地往高处水田汲水。全部劳动力都集中到中坝叫癞蛤堡的地方作梯式接力往埬埬高处戽水。戽桶不够用的,就让在外面做副业的木匠回来赶制戽桶。大队调配使用的柴油抽水机也由人用滑竿抬到癞蛤堡从龙井河沟往倒马坎的那一垅烂泥田里抽水。整个龙井一带热闹非常,这边,脚踏龙骨水车和梯式戽水的,人多势众,人声鼎沸;那边,柴油抽水机浓烟滚滚,发动机机声突突,突突的响声不绝于耳……
但是,旱魔逞凶,天不下雨,抗旱力度再大,却是杯水车薪,仍然无力回天。生产队地土里的主要作物玉米和黄豆快到薅二道草的时候了,却只长得几寸高。有的才生出点芽芽就干死了。插下去的红薯秧牵不出新藤就日渐枯萎下去。除了补种的高粱和荞子有点长势外,整个旱地作物就真的快干旱完了。就连家家户户自留地里不时浇了水的包谷植株一到晌午,叶子就卷成了条条,天花也冒不出几棵来。屋前屋后的瓜藤豆秧都蔫着头没一点生机的样子。所有的稻田,除了龙井水能保苗的地方,干开的裂缝竟能插进人的手掌。有些田里的稻秧干得点火即燃。就是龙井水天天在抽、在汲、在戽,也顶不过烈日暴晒对田里保苗水的蒸发。
这个时候,站在寨子里就能看到已经有人攀到附近的山头上顶着烈日在挖蕨根了,早点为明年渡荒做准备已经纳入寨上一些精明人的生活打算之中。
怎么办?社员们个个心如火焚,队委会的干部们也只能望天兴叹,束手无策。
一天,下木召生产队传来消息,说他们队上准备择日在矮埬原来的玉皇庙遗址处,朝着对面蚂蝗沟岩壁上的石家洞做法事求雨。鲁溪屯寨上乡亲听到此信也蠢蠢欲动起来……
话分两头,单表一支,先说这个石家洞和玉皇庙的故事。
岑巩县地处黔东北,元代在此所置的思州军民安抚司所辖地域一直跨越到湖广。也因此地域与湘西武陵有着地缘连接的关系,民俗民风也随湘西一脉相承。故此,湘西原著民剽悍威猛的民风也为岑巩乡民承接。湘西武陵匪情匪患对岑巩的影响也是经久的历史现象。历代官府在地方上除了征粮派赋,接受诉讼而外,另一个作为就是通过剿匪安抚四方。
下木召蚂蝗沟出口的右边是一壁绵延百米的断崖,高数十丈的崖壁上有一岩洞,称为石家洞。从鲁溪屯到下木召,还在两三里以外的道塘就能看见石家洞在崖壁上的巨大洞口。据说清末年间石家洞就是远近称霸一方土匪的大本营。由于石家洞地势险要,攀崖进洞之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且洞内深幽,岔道很多,洞套洞像迷宫一般。洞内不但可储存足够的粮草,还可以饲养牲畜,是土匪们藏身避剿的绝好场所,也是官家历年无法根除这一带匪患的原因。
到了民国初年,贵州督军刘显世旧派军阀乘护国战争的余威在湘西黔东剿匪,针对盘踞洞内土匪有机枪,官军迫击炮都无法击中洞内,久攻不下的情形,军阀官兵大量强征木召附近各村寨闲置的木竹,甚至民间的木建材、棺木板、门板等堆架到石家洞的崖壁下进行火攻。据说在熊熊烈火烧得崖壁爆裂的同时,剿匪官兵买通内线扒开洞内一处少有人知晓,能通到崖壁后山唐麓坡的偏洞出口致使山洞形成烟囱效应。火势遂从崖壁往洞内猛窜,洞里顿时人仰马翻全部烧死殆尽。战后官兵进洞查看,只见尸骨遍布,人畜烧死者无法计数。
石家洞匪巢覆灭了,由于死人太多,周围村寨很不清净,在附近乡绅们的筹措下,人们在石家洞崖壁对面的下木召矮埬,面朝石家洞建了一座小庙供奉天皇玉帝,以期镇住石家洞里那些烧死的鬼魂。自49以后,玉皇庙的香火见天势颓,尤其是公社化后小庙破败,壁砖被拆去建土法炼钢的小高炉,屋基石垛也被村民们你一块我一坨的背走挪作他用,矮埬的玉皇庙到我们下乡的时候已荡然无存。
没料到,下木召的村民在抗旱劳而无功的情况下竟想到了石家硐,想到了矮埬的玉皇庙。借天帝玉皇爷爷昔日逞治鬼魂的魔力和灵气,镇住肆虐的旱魔也是善良村民们的无奈之举。
听说在玉皇庙遗址做法事求雨那天,下木召队上还拿出几升黄豆,着人推了一桌豆腐,在村子里凑了两斤苕酒和一些纸钱、香烛,邀来附近村寨的社队干部和长老,请起昔日的端公唸经诵法,烧纸钱,焚香烛,在现场还宰杀了一只大红公鸡敬供,一时间锣钹声声,青烟袅袅,弄得整个矮埬比抗旱保苗那几天还热闹。
然而,雨没求下来,旱魔也没被镇住,田里土里的庄稼保不住的竟占了十之六七。在生产队的会上,鲁溪屯的社员就此众说纷纭,说下木召人心不诚的有之,说玉皇庙在没恢复的情况下烧香磕头没卵用的有之,说祭悼亡灵与求神祈雨何干的有之。也不知谁说了一声:“他们下木召求雨不成,我们咋不醪(毒)哈腊硐塘试哈子?”
有人随即附议道“醪腊洞塘,有这个先例嘞,听我公说打日本胜利啊年就醪过一回,晌午点下嘞药,黑点就打大雷落大雨。一场大雨管你妈千百号人的抗旱噢——”
又有人说:“醪腊硐塘,我们不要像下木召那样单独搞,联合起对门虞家坡、唐麓坡和下头棚底的人一哈(起)动手,醪得腊洞塘的神姑七孃坐不住,可怜我们世上的人,发善心下场大雨救我们一把。”
闹腊硐塘祈神求雨,在会上形成了共识,几个队委作了分工,去联络上述几个村寨的,去筹集醪药(油枯、茶枯)的,去找人卜卦定日子的都一一作了落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