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前,我们一家三口住过一个小区,在我家小区门口的那条街上,有一个热闹的集市。
那小区,说是一个小区,实际上只有两栋楼,孤孤地立在那里,因此,许多的人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自还住在平房里时,便是邻里作伴。后来平房拆迁,大家又一起搬进这个小区的楼房里,互相之间,少有不相识。若说谁与谁之间尚有矛盾,那作了几十年的伴,便也化去了。
小区里有田,有地——这本不是原来就有的,原来那里是一片荒地,后来小区里的人合力开垦出来,各自划定了各自的范围,多少年来,从不曾有人因为这田地而结了怨。这本就是开出来寻乐子的,因此应当为此欢乐,不当为此斤斤计较,小区里的人都明白。有些小区里上了岁数的老人,在这里种些菜,倒不为了收获多少,只是给自己的生活找些事情来做。
傍晚时分,可听得楼下孩子们的喊叫声。年龄大一些的便领头带着玩,有刚刚六岁的,也跟在一群孩子后头,一起玩闹,许他连其他孩子的笑都不明白为了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就很快乐。他不消得明白别人的快乐,别人的快乐却可也让他快乐。年龄大的也不过十三四岁,后头领着那些十一二、八九岁的孩子,再就是这个刚刚六岁的小孩子,倒也不会忘记他,常常有人得问上一声:“达达(那孩子的小名)在哪里?达达跟上了吗?”每此时,便能听到一声稚嫩的回应:“在!”于是孩子们又继续疯闹起来;若哪一次没听得回应声音,孩子们便面色凝重,好似发生了天大的事,四散开来到处寻找,后来才得知,那孩子被家大人领回家吃饭去了,于是这些孩子们如释重负,抱怨几句那家大人也不知让大伙明白一下,害得担心——实际那小区里是不会跑丢孩子的,一共两栋楼,便是六岁的孩子,也能找得到回家的路。不过我的印象里,那小孩子的母亲实是不让人喜欢的,常常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没来由地训斥些她不认识的孩子——人家蹲在地上打卡片,她路过时,便要走过去,厉声呵斥:“哪里来的野孩子!哪里来的野孩子!达达跟着你们,早晚学坏了!”,说得孩子们十分摸不着头脑,只白白挨了一顿骂。那女人骂完不过瘾,一定要把孩子们撵走,背后还听得到骂骂咧咧的。后来她又得知,那孩子是谁谁谁家的,那家大人又十分有些地位的,便又会陪着笑脸,让自己的孩子一口一个哥哥姐姐的叫。那时我虽是年龄不大,然十分厌恶这副模样,前倨而后恭,实是讽刺的事。说起来,这个人应当是我在那个小区里少有的不喜欢的人。
有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喜欢逗这些孩子,两个老人下棋时,看着孩子来了,便叫过来一个——通常都是叫最喜欢的那个,故意问一问家里大人都叫什么名字——实际多年的邻居,大家都是知道的,只不过为了逗逗孩子。说对了,便给些好吃的,水果,零食,诸如这些;少有孩子是说不对的,若是常常说不对的,这些老人也不喜欢逗着他玩了。我也总在孩子堆里一起玩乐,只是若看到两个老人在下象棋,便要走过去看棋,因此那些老人多都是认识我的,我每次去,都要把这些问题问一遍,然后给我些吃的。我心里却不怎么在乎他们给不给我吃的或是给些什么,我更想看他们下一步棋要如何走。这些老人不只是能逗孩子的,若是看到孩子们做些错事,也要厉声呵斥。记得有一回,一个孩子摔了腿,摔破一大片,上头还沾着沙土,其他孩子有些慌了,却有一个站出来要用自来水给他洗伤口,被一个我们应当叫“张爷爷”的老人呵斥——那老人住在我家对门,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原是那自来水不甚干净,呵住孩子们,他便爬了五楼,拿来治理伤口的物件,给那孩子处理伤口,边处理边告诉那孩子,小心些在意些,告诉其他孩子,以后有了这样的事,应当找大人,不可自作主张地胡来。
小区里是热闹的,小区外那条街自然不能够冷清了。那街上每天都有集市——这集市不刻意赶什么日子才有,每天都会有,十分方便。
集市上卖什么的都有,不比超市种类少,然氛围却与超市大不相同,集市上的卖家和买主,都是附近住户,或是小区里的住户,因此大家都是熟悉的,讨价还价便成了一件必然的事——现在许多人不喜欢讨价还价了,买东西的不喜欢,卖东西的更不喜欢。可在那集市上,处处可见的讨价还价,大伙笑着客气,为了五毛钱,也可聊上半天,聊着聊着,便说起家常,到头来,这卖东西的不光舍了那五毛钱,还要送些什么,这买东西的呢,也要原价付钱。大伙并非舍不得那几毛钱,实则为的是找些由头寻个乐,买、卖东西的人,都乐在其中。
这是卖家不忙的时候。
若是摊上忙活着,买东西的给了钱,连零钱都不用摊主找了,下回来再说,有时还要帮摊主忙活一番。大家谁都不担心,因为下回总是要来的,买东西的要来买东西生活,卖东西的也指着这集市生活。卖的东西物美价廉,尽管可以放心的。白天随时买卖各样东西,待晚上收了摊,这街上却实实在在的干净,没有半些脏污,更不见堆积的垃圾,所有人对这个地方是有感情的,因此不希望它脏呼呼的。白天来买东西的从不乱扔些垃圾,常见到有人手里拿着垃圾,四处找寻垃圾桶;那些摆摊卖东西的人,临晚上收摊时,一定是要把自己家摊位周围打扫干净的。若是有新来的不晓得规矩,自家摊位收了时不知打扫,那其他摊主要告诉他,这样是与这个地方不相融的,因此那个新来的也要打扫。久之,便也有了感情。
这集市街的西尽头,便是公路,虽是相接,却俨然是不一样的风景。
我一直享受那段时间,日头很缓,生活慢慢。
每天做完作业,读会子书,便出了门去,大伙玩闹一晚上,因此我那段时间,身体很好,心情也愉快。谁和谁吵架了,或是偶尔被欺负了,倒也没什么所谓的事,第二天,便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谁不喜欢谁,便不在一起玩耍就是,这是很简单的事。
后来哪一天,那群孩子里的一个要搬走了,不晓得为什么原因。我只记得那天上午,那群孩子来敲我家的门,告知我XXX要搬走了。于是我们去送他,送他上了车,看着车开出小区门,转过集市,不见了。那天,这群孩子都没有再疯闹,傍晚时分,也没有出来。我只记得,那个孩子送给我几张卡片,至今也保留在我的一个小盒子里面,我几乎不记得他的模样了,却记得送他上车的那一天,心里头的感觉十分不可说。
自那天起,好似打了个头,陆陆续续有孩子搬走了——一个孩子搬走,就是一个家离开了这里。大概半年时间,当初能跑遍整个小区的孩子,连五个都凑不起来了。那个最小的孩子还留在小区里,只不过也要开始上学,不大出来玩乐了——他的母亲十分固执,认为孩子上了学,便不应当再出来玩耍,像我们这样的孩子,在他母亲口中,是在一同便会学坏的“坏孩子”。只不过此时,他母亲也不多说什么了,毕竟小区里的孩子已经不多了,能有孩子还挂着她的儿子,想同她儿子一起玩乐,也应当高兴些吧!
随着一家一户搬走,附近的平房也拆迁了不少。我常出来小区门,站在小区门口,看一看那集市。
这集市上的人少了许多,有些也成了陌生的面孔,不知因为什么,曾经这集市上也来过新人,去过旧人,却觉得新人可亲,旧人可遇。这时候,却打心底里觉得这些新人不可爱,大抵是我心里头的偏见吧!新来的这些人,少有在外头摆摊的,多是租了路边门头房,不知晓卖些什么——那门头房原也是有人租的,前后的买卖人却大不相同。过去这屋里头的卖家,空闲时便出来与附近的摊主聊些家常,天冷了,便让附近摊主没买卖时,进了屋里去暖和暖和。这些摊主呢,都给这屋里让出一条路来,不挡了人家门面,还常帮着屋里头吆喝吆喝。屋里头的人听了,过一会,便端出一杯水来。换了新买卖后,我还去过一两次,往后,便从来不去那些人店里买东西了,只看得到他们每天冷着脸,与过去那些门头房的卖家全然不一样,好似自己做了些什么不得了的高尚生意。
他们高高在上的,常常驱逐那些还在外头摆摊的老摊主——多时间是那些摊主摆摊的地方离自己的门头房距离少于五米了,于是便要驱他们远一些,称他们是些“不上档次”的买卖,别把自己屋前头的地染污了。那些摊主,尽是些踏实坚韧的人,虽是一年四季地摆摊子,却总与善意打交道,欢喜的是与那些逛集市的人有趣地打打价,送人家一些不多不少的东西,或是与相邻的摊主、屋里头的卖家聊聊家常,哪里曾同这些“高档次”的人打过交道!于是他们不好分辩,默默收拾了摊子,走去了远一些的地方。只是那些老摊主的摊子依旧热闹些,那些门头房却冷清了许多。门头房里的人哪里肯这样,于是又对外头的摊主刁难,如,驱逐范围越来越大,驱逐态度越来越恶劣。
我曾见到过,有一个老摊主——已经是上了岁数的老爷子,不甘受了这欺负,他只晓得,过去大家都是摊子挨着摊子的,门头房里的主人与自己也是相熟的,从不曾听说谁要把谁逐到五、七米以外的地方去。于是这老爷子被驱逐多了,便壮着胆子倔了一回,告诉那些人,从不曾在这集市上听闻过这样的事!那些人恼了,竟砸了这老爷子做买卖的秤——买卖生意人,若是有了矛盾,可吵闹,严重时可掀了人家摊子,却独独不可砸秤!掀了摊子,收拾起来便也是了,最差是今天一天不做买卖了;砸了秤,便是毁了人家全部买卖!那老爷子又气又屈,说不出话来,还听得那些人威胁,说自己与哪个哪个人(是些手里头有些权势的人,或是什么让人厌恶也畏惧的“地头蛇”)相熟,若是还有下回,便要收拾了这老骨头!那老爷子只得收拾了摊子,抱着被砸毁的秤,一路要回了家去,边走边念叨:“哪里有这样的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别人不注意时,抹了抹眼泪,回头又看了看这集市,摸了摸手里那不知陪了自己多少时日的秤,叹一声,渐渐走远了。
第二天,那老爷子不来摆摊了。后来,我再也没有在这集市上见过他。
随着小区住户一户一户地搬走,集市上的摊主几乎翻了个新,那些不能与这里再相融的老摊主,陆陆续续在哪回受尽了委屈后,沉默地与这不知来了多少年的集市作了别。
往后,便再也不来了。
那些逛集市的人,也少了起来,说来也怪,后来这集市上,从卖家到买家,尽换成了冷着脸、高高在上的“高档次”人。那些老摊主、老主顾,是与这样的集市不相融的!他们曾用善良让许多的新人融到这热闹的集市中,却被恶意驱逐,不得不离开了这作陪多年的集市。到头来,这些在这里待了不知多少时日的人,倒成了与这里不相融的人了!
那些“高档次”的人,终是完全占据了这集市。只是我记得清楚,过去,他们口中那些“不上档次”的人经营这集市的时候,集市上可没有随处可见的垃圾,也没有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味道。这些“高档次”的人,在短短的时间里,便打碎了过去那些人不知多少年的坚守。
那集市上一天比一天冷清,虽是来来往往还有些人,却阴冷得像是一片坟地。在这坟底下,埋的是曾经的美好和善良,埋的是过去那个热闹的集市。
后来我们家也搬走了。应当是小区里最后一批住户了吧,只有两个一起玩乐的玩伴来送我,其他的孩子早已经随家大人都搬走了。后来,我再也没回到过那个小区,也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些曾一起玩乐的玩伴。只是时常出门乘公交车途中,会在那集市尽头的马路上行过,我常常不愿意望向那集市。
去年,乘公交车时,又路过了那集市,忽然想再去看一看。
没有什么急事,便下车来看看那集市——上一回走进这集市里,已经是六七年前了。
这集市已经不可再称作是集市了:整条街上空荡荡的,一眼望去,见不到人烟,更是见不到一个摊位,没有摊位,自然也没有来买东西的人。只有路旁堆积的垃圾,混着地上不知从哪里流出来的黑水,散发出来的恶臭味道比多年前更加让人难以忍受。路边门头房满布灰尘,挂上了蛛网,早就不见了那些“高档次”的人。我就站在原地,愣愣的,好似看得见,它曾经的热闹。如今,它终是破败了。
我没有再回那小区,我怕看到它还不如这集市。
在那集市上行走时,遇见了一位发已苍苍的老人,我见他十分眼熟,原来一定在这集市上碰着过。
他告诉我,往后别来了,这里没有集市了。
这集市,打前年年初,便彻底破败了。
“没人来了,没人来了,买东西的不来了,卖东西的也不指着这里活着,那些人,不指着这里的,他们不指着这里的。多好的一个集市,没喽!孩子,你说,哪里有这样的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老人看着空荡荡的集市,想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零碎垃圾,却又止住,愣了愣,还是捡起来,寻垃圾桶去了。那地方早已没有垃圾桶了,老人捡起这一点零碎,还有许多成堆。成堆的垃圾,刺鼻的恶臭,他捡不净,便是算上我,也捡不净的。
老人回头看了看集市,叹口气,沉默地离开了。这离去的身影,我好若多少年前见到过。
我最后看了看那集市,往后怕是再也不会来了。我见过它繁华,也心想过它终有一天会是这样,然果真见到它破败至此时,心里仍十分难过。再见最后一眼,仿佛还看得到那些年岁里的热闹;可它真实地已经破败了,这并不出乎意料,因此,往后还是不再见了好。
回到马路,回到站牌,重新等来一辆公交车。
我开始回想那位老人,我一定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他的,一定也是在这集市上!许是我对这里的回忆,也破败了吧!
他望向集市的眼神,向我述说这集市时的语气,是一种多少历经后不得不有的平静。他为集市捡起最后一点零碎的污秽,也是与这集市最后作别了吧。第二天,他应当就不会来了。
他应当同我一样,心里头明了:这集市,绝不是前年年初才破败的,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