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觉得我妈的生活过得特别难看。她就像是一个怨妇一样，只知道抱怨。她喜欢和我诉苦说她过去受的那些罪。

她还喜欢每天把她和我爷爷奶奶那点婆媳间的烂事翻来覆去地炒，逮着人就开始说过去怎么怎么样。

她从来不打扮，明明长得很好，却偏偏喜欢穿的像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一样。

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我都特别难受，别人家的母亲像是仙女一样，穿着连衣裙，喷着香水，可她连件衣服都懒得换就这么去了。

我以为我这辈子最讨厌她这副嘴脸，永远都不会变。我以为她把生活过得那么可怜都是她自己的错。

我看过那么多文章教人在绝境中开出花来，后来才知道有一种生活真的让人绝望到连播撒种子的机会都没有。

那年，她八岁。

她特别喜欢读书。真的特别特别喜欢。她家里有五个小孩，她是老二。农村人重男轻女的思想最普遍了。大哥和小弟都有书读，她也念过几次。

之所以说念过几次是因为她真的只去过几次学校。那时候外公外婆也会给她交学费，只是每次都是拖到学期末，班上其他的孩子都交了学费，老师催她，才会给她交。

可是那样已经很好了，至少她还有机会读书。可是即便是交了学费她也没有几次机会能去上学。

她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要起。要做早饭，要割草喂猪，要洗衣服，要收拾比她小的弟弟妹妹。

她作为最大的女儿几乎承包了家里的一切活计。大哥要念书，能在家里帮忙做事的时候少，爸妈在外面做了一天活也特别累。弟弟妹妹都还特别小，最小的妹妹还在吃奶。

每次她跟我诉苦的时候，说到这里她就会忍不住红了眼眶。她真的想念书!可是一天下来，做完所有的事情后，已经快中午了，又要做午饭，然后喂弟弟妹妹们吃饭。

有几次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她背着最小的妹妹去学校，因为孩子会哭闹，她只能选择站在窗边听老师讲课。

可是，家里离学校远，她回来后没赶得及做饭，被爸妈抓住了，暴打了一顿。

他们说:“你干什么去了!家里这么多人等着你做饭吃，念书，念什么念，我们不出去赚钱，你有机会念书吗？白眼狼，黄眼狗!分不清轻重的家伙……你还不快去做饭!”

她哼哼了几声之后就不敢哭出声来了，赶快去做饭。可是事情哪有这么快完，爸妈把生活的不满都发泄到了她身上。晚上，她妈还戳着她的脑门说:“就你这样，念什么书，有什么好念的，别念了。”

后来，她就真的没念了。因为弟弟到了要读书的年纪了。

她有时候也会偷偷地跑到学校去听一听，看一看，那大概是她觉得最幸福的时候了。可是，没多久就要回家，然后接受那些属于她本来的命运。

那年，她十八岁。

她妈说:“你要是不嫁给他，我就死给你看!你是觉得你现在长大，有能耐了，不得了了是吧!我告诉你，你必须嫁给他!”

她没有嫁衣，只有一件看起来半新的红呢子衣服，就这样嫁到了我爸家。

从一个地狱到了另一个地狱。

婆家一开始对她很好，她想除了穷了一点其实一切都挺好的。

可是，直到她生了第一个孩子—— 一个女孩。在农村那就注定了她接下来的生活没有好日子过。

丈夫常年在外面务工，生孩子的时候回来准备照顾她。可是，婆婆说:“你一个男人应该 出去赚钱，我来帮你伺候她。”

可是，丈夫走后，婆家开始翻脸不认人，一开始说好的会帮着带孩子。后来连月子里别人送的东西都被顺走了。她一个月婆子，连饭都没得吃，就这么在床上饿着，简直把这一生的泪都流光了。

孩子饿得呱呱叫，没有办法，她熬着下床找东西吃，然后催奶喂孩子。月子里受的那些苦，导致她后来落下了一身月子病。

可是，这还只是真正的苦日子的开始。

婆婆因为她生了女孩之后，变得像是一个恶魔。什么样下贱的手段都往她身上用。

婆婆在外面赊账，全是用她的名字，到了月底就会有人上家里来讨债。

她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可是那个孩子溺水早亡。婆婆说:“赔钱货，该!”

她有了第三个孩子，婆婆在月子就想把孩子送人。

她丈夫也耳根子软，不是什么好鸟。

“哥，我家带把儿的太多了，不如我跟你们家换一个吧!”

他抽了两口烟，“行。”然后就把孩子换了。

她哭着，喊着，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她跑去把孩子抱了回来。她丈夫也就默认了。那个孩子就是我。

她的婆婆从来没有抱过那两个孩子。她出去捡茶籽榨油，她以为那也是她们的孙女，一顿饭至少是有，可是没有。

后来，她出去干活只能是在家里做好饭，放在房里，然后把孩子锁在房里。

她的丈夫常年外出做篾匠，赚钱本来就少，可是每次过年回家，她婆婆就会撒泼装病要钱，不要到一定数目不会罢手。

她的丈夫还偏偏把钱大部分给婆婆，然后留下一丁点钱让她过一年。

她的婆婆看见小叔生了个儿子，就对那个孩子说:“去，叫你伯母妈，以后她家的财产全是你的。”

她憋着泪，说:“不用了。我有孩子。”

“切，两个丫头片子，迟早要嫁人的。”

她的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她逼着丈夫带她出去。咬着牙把孩子留在了家里。

她每次过年回家后都会留很多腊肉，烤鱼很多年货给婆婆家，然后给足生活费，希望婆婆看在毕竟是血脉的份上，又留下了这么多东西，一个孩子吃足够了。

可是，每次回家，孩子的成绩都很糟糕。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是还是什么用也没有。

后来，大女儿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女儿求着她说:“我不念了，我宁愿去打工!”

她拗不过孩子，最后让孩子跟着亲戚去打工。

每次孩子回来念叨真累的时候，她就会怼，谁让你当年不好好念书!

孩子听不下去了，说:“吃又吃不饱，连一碗黄豆，一把咸菜都没有，穿又穿不暖，念什么书!你就知道赚钱，根本就不管我!”

“我怎么没管你，我给你留那么多东西，你怎么没吃的，没穿的，我不出来赚钱，你哪来的机会念书，哪来的机会吃东西!”

“我哪里吃过!你留了个屁!”

……她眼里蓄满了泪，她突然之间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一样。

她后来哭着告诉我说:“我以为是她不好好念书，是她淘气，贪玩，不争气。我打了她那么多，骂了那么多，最后发现原来最该打、最该骂的人是我自己。”

她把我接到身边来，她说，我这辈子要说最对不起谁，那就是她了! 我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她说:“你千万要好好念书，不要走她的老路。太难了。”

这些故事她说过无数遍，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可是没有人相信她，所有人都拿她当笑话，就像是看祥林嫂一样。那些听她故事的人，不过是想从她的故事里找点存在感罢了。没有人相信公婆能坏到那种程度。我也一样。

我从来不懂她，甚至不想懂她，我只嫌弃她管我，我叛逆，我出去混混，我打架，我从来都不让人省心。

她打我，骂我，我都不怕。我觉得她就是别人口中的专制主义，霸权!我觉得不念书也可以出人头地，我觉得她只知道让我念书，她自己都没文化，有什么资格管我!

可是有一天，我拿这些做谈资，开玩笑的和别人聊天的时候。却有人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的姨母居然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不相信，我想开什么玩笑呢，一点都不好笑，那些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你看看她这副样子，肯定是她编出来让自己好受的。

我不相信，应该说，我不敢相信。如果说，那些她拿来和别人套近乎，开玩笑时候讲的故事，那些用来安慰别人，和别人比惨的时候说的故事都是真的的话，那她当年都经历了什么?那我这些年又都做了些什么?

我在她心上插了一刀又一刀，我还帮着别人来撕开她的伤口，供人欣赏和把玩。

我是谁?我在做什么?我是刽子手，我在砍杀这个被世界伤得体无完肤的女人，在她身上增添一道又一道疤痕。

我嘲笑她，侮辱她。我像是一个吸血鬼，她供养我，最后会因我而亡。

我不能接受这一切，我开始疯狂读书，因为想要脱离她，逃离这里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高考。

(那年高考，我考得不好不坏，被北方一个普通高校录取。)

那年，我考上了大学。所有人都在欢呼，因为我是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失利了。我躲在房里睡得天昏地暗，她说:“没关系，考上了就行，考上了就好!”

那天，做升学宴。所有人都在向她道喜，她多年所愿终于由她的孩子达成了。她笑得像是一朵老菊花一样，在阳光下，特别丑，特别滑稽，也特别刺眼。

可是，我却突然觉得很愧疚。我看着她突然想流泪。只有我知道，我填的大学距家千里，不过是为了躲避她。

因为，我害怕，害怕有一天那个愧疚得无底洞会将我吞噬。我害怕看见她，看见她我就看见了她的过去，看见了我血液的肮脏的因子。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北上读书。

那年，我十八岁。

此后，我们依旧保持着冰冷的母女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