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顺利利地进入了那个与她原来的位置空间相同时间不同的地方,似是旁观者成为了主角。元子行走在这片陌生而熟悉的土地上,忽然心中有所触动。
这和站在镜子前向里看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这里的视角更宽阔,可看到的东西更多,春草的鲜绿色更绿,枳河的一汪河水更清澈,几朵晚莲也多了几分慵懒。最重要的是,这个世界是多么灵动可爱啊,事物看似无形却又像被上天细心地勾勒,然而仍有一种逐渐放弃轮廓之态,多么感性的世界啊,阳光是有气味和温度的,风在景中也有了颜色,万物都好像小心又大胆地传递着不同的情感,无数种情感汇聚在了元子的心头:多么纯净的世界啊,多么浪漫的世界啊……
地灵而人不杰。元子有些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专为哲人隐士文人雅客所配备的良地除了有庞大的“文人的家族”天氏的居所外,在几里之外还栖息着成百上千的小镇居民,包括那些她所深恶痛绝的小镇“交际家”们!她终于确定了,这就是湄镇啊,这就是她所短暂停留的炊烟与流言环绕的土地。
元子猛然想起天贝易的事情。她转过身去,那树边早没了易小姐的身影,秋千也是空的,似乎一切都是一瞬的幻象——可元子知道这不是,那雕饰典雅的老式轮椅仍然停留在原地。元子有些迷惑,再转过身,那神秘的花园俨然一副人去楼空之态。别是我的存在打破了这里的平衡吧,元子惊惶着,她觉得自己是个莽夫,也是个自扰的庸人。
可尽管无人,那园子仍然有一种奇怪的焕发着的给人以快乐和吸引的光芒,于是元子呆若木鸡地迈向了那个花园——两个园女也不知所踪。元子漫步在这样一个不大却引人在里头转转悠悠的园子里,绕过一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树后散淡的枝叶下隐约映出了一个石碑——不太大,却像是来自古老的地方。元子走近细瞧,石碑上刻着两个字——虽好似已经有了成百上千的光阴岁月,却明显地被人一遍又一遍地用金色的墨水描过:天老。
天老地荒,这个词在元子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划过。但是在这里显然不会是这个意思,元子思索着。她向石碑之后绕过去,只见石碑背后有刻着一个身披兽皮两鬓斑白的老人。天老……应当就是他吧,《列子·黄帝篇》中提到的黄帝辅臣之一天老。元子也不是没有从湄镇的其他居民那里听说过天氏的起源,只是外婆元辛从未在她面前提起,也不由着她乱说。于是她对此类说法也渐渐忘却了,只惦记天家丰富的藏书了。
“啊!”元子只觉得脚下有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只毛茸茸的茶色的猫,不由惊恐地大叫起来。
“山竹,快过来,不要乱跑!”元子回头,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正站在她身后招呼着那只猫,正是天贝易,“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站在那儿做什么?”天贝易的眼里闪烁着凌厉的光,足以让比她年长三四岁的元子感到一种压迫感。
“我…不知道,你的腿不是不能…行走吗?”元子刚一出口,她就看出天贝易眼神中的凌厉转为狐疑。
“是谁告诉你,我完全不能行走的?”天贝易尽管未至豆蔻,却是一个极为伶俐机敏的小孩子,一眼看出了元子的迷惑和无措,她微微眯眼,道“也就是说,你不是白萝雅?”
“我,不是你口中的白…什么的,我也不认识她。”元子正在想着她要不要说实话,因为恐怕说了全部实话就连眼前这个患有精神疾病的小朋友都会觉得她脑子有点问题,“哦,我想起来了,我刚进到这个花园的时候听到有人提到这个名字,怎么了吗?”
天贝易抿了抿唇,“这样啊,你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不会是新来的园女吧?”
“我来自一个很远的小城,老家在这里,我叫元子。”元子想都没想便含糊的答道。
天贝易也没有道明她的搪塞,只是说“好吧,我瞧着也是。这些年偷偷翻进我家后院的人也不少了。”
元子察觉到她的不信任,立刻说道,“呃,不好意思啊,我才到湄镇不久,不太清楚,以为这里有个书院呢。”
天贝易转过身,用无名指拨动了一下刘海道,“是吗,我家后院的确有个书院,只是…”她顿了顿后,又意味不明地笑了。
在年长一些的元子看来,这样的笑容仍是飘渺而淡漠的。
“没有人碰过那些书,甚至,没有人看过一眼。”天贝易接着说道,“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是没有关系!”元子有些愤怒地喊道,她不喜欢这样的笑容和这样的天贝易,可是她却能清楚的感受到天贝易话里所带有的苦涩。
天贝易显然是不想与面前这个奇怪的姐姐争论,但她同样也意识到身边这个人对她没有什么敌意,于是欣然地放下了戒备,“嘘,元子,你小声一点,我的身体…其实没有问题的,只是父母不允许也不愿意看到我整天瞎溜达,于是对外都说我腿脚不便,只能在轮椅上生活。”
元子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猛的戳了一下,她感觉到自己从颈子到后脑勺绵延着的一种酸麻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她忽然想到了很小的时候的事。
八年前,当一张只有二十分的练习卷被人随意地一扔而后飘到她面前时,讲台上的老师对着她大声地训斥道,“元子!你告诉我,你写卷子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还有昨天的练笔你都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啊!赶紧给我去借一本新本子,把所有题给我抄十遍!”
被扔出的作业本飞得很远,像一只白鸽似的,在小元子的心头乱撞。
“愣着干嘛,赶紧给我去!”不容置疑地命令。
小元子走过去捡起那本作业本,像个对不起所有人的犯罪者,抬起头对上了梁跃奇和欢可的眼神。梁跃奇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她,那幅眼神好似比老师还要恨铁不成钢,莫名的优越感简直就要溢出来;欢可的眼神则更让她不爽,那女孩睁着圆溜溜的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好像个小大人,在教她忍耐,在鼓励她强大,却也在暗戳戳地同情她怜悯她,这是更高级的优越感吧,她想。
她没有胆量去借,似乎也没有人想借给她,她似乎已经在脑海里构思出了被老师赶下楼路过小卖部去买本子的画面:
她一步一步地缓缓向校内的小卖部走去,却被指周生一把抓住,“同学,看你的样子是一年级学生吧,一年级同学不允许去小卖部买东西,你不知道吗?哪个班级的,记名字扣分!”
小元子断断续续地求情却没有成功,都要急得掉下泪来了。“梁跃奇!”元子看到身后一群女生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如同看到希望的曙光一样大喊道。
“跃奇,这是你们班的同学啊?”值周生缓缓地打量着两个小朋友。
后来发生了什么元子也不大记得了,只有梁跃奇的一句“她才不是呢,姐姐你千万别扣分哦。”
她才不是呢……
才不是呢……
不是……
很短的一句话,却像眼前天贝易的轮椅一样,禁锢了她想要迈向前的身体,也禁锢了她想要探求这个世界万千美好的心。
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欢可举起小手,用柔美甜腻的声音说道,“老师,我有新本子借给元子!”
…………
“元子?”天贝易试探性地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你在想什么?”
“不, 呃,我是说没什么。你准备一直待在这个…美丽的花园吗 ?还是回到原先的枳湖边?”元子漫无目的地询问着,忽而感知到自己在这里的存在是毫无意义的。
天贝易忽然小狐狸一样笑了,“谁要回到那古怪的轮椅?我好不容易偷偷跑出来……”她又忽然一转那抱怨似的语调,轻声细语道,“元子,现在是夏天吧?”
元子被问得一愣,“是啊,当然。你看啊,花开得正盛丽呢。”
“哦,现在已经是夏天了,可我更希望永远是春天,现在这个时节啊,再晚一步花儿就全凋零了。”天贝易的语调淡淡的,却不是那种故作成熟的淡漠。
元子知道,一个人被命运这股强风像催折花朵一般三番五次地折弯了腰,又怎么可能不触目伤怀,发出惜花惜春的悲音呢?更何况尽管岁岁年年、年年岁岁都是花有重开日而人无再少年。
但她错了。
“可你知道吗,我才不怕花谢,春天不仅仅是万紫千红,所有的花朵——它们都是自由的,它们自由的开,自由的谢,不需要谁来成全,更不需要“命运”来“指点”。这才是春天的样子,我没见过,但我也要做那一棵自由的花,什么花开花落自有时,我不相信所谓命运。”天贝易笑了,“而我现在就相当于是一只南归的候鸟,寻觅着我心中的春天。”
我们都是南归的候鸟,元子想,寻觅着属于自己的春天……愿你成功,贝易小姐,也…愿我成功吧。
不知怎的,心里那片柔软的幸福愈来愈浓,愈来愈温暖,温暖到让她感到灼痛与不安,是害怕永远也见不到那个春天吗。
“布谷,布谷“树上的布谷鸟啼鸣声声,元子只觉得耳朵里混杂着许许多多的声音,只觉心悸怔忡。
那声音竟平白无故地越发杂乱了,元子的心好似被无数只鸟儿啄着,被无数只猫挠着……
她猛然一睁眼,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小床。
她不相信地又眨眨眼,可不就是元家的客房吗!
元子转过头,纱窗过滤了日光,一切都变得纯净了,还有那院中的大铜镜,泛着微微的光芒,一切都静悄悄的,不同的情感在元子的心头潜滋暗长着,发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