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看一个人，写字三行；看一个作者，读书三本。

        “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莫言写小说《生死疲劳》之前，专程去寺庙看了这十六个字的壁画寻找灵感。长篇小说作者难写，读者更难读。长篇的长度、密度、难度，造就了它的庄严气象。它排斥投机取巧，它笨拙、大度、泥沙俱下，没有肉麻和精明，不需要献媚和撒娇。苦难的故事最能引起读者的悲天悯人。但那种苦难，若非于苦难中煎熬过的人物才能带来的宿命感，若非那种建立在人性难以克服弱点上的悲悯，仅作者的才华编造，不能让读者产生悲悯。

       主人公西门闹是一名地主乡绅，乐善好施，勤劳善良。土改中被一枪打死，地散家亡；西门闹自鸣冤死，被阎王发判投胎动物，成了他原雇农家的一头驴。后来又投胎牛、猪、狗，最后成了一个大头婴儿，讲述这几生几世的故事。

       时间不能治愈伤口，它只是让你变化，也让受的伤和蒙的冤越来越不重要。西门闹刚死之时，他怨恨也愤怒。第一次变成牲畜的西门闹回到阎王殿，他仍然愤怒，阎王惊讶于他没有忘记前尘往事，怀疑孟婆子“难道也掺了假不成？”结果这次西门闹被愤怒的孟婆提着耳朵灌了一桶孟婆汤，依然没有用。这段描写很有意思，反复品味多次，不知是借角色暗示人的新生只能来自于自己的忘记，还是借孟婆汤的荒唐写这一场场轮回的荒唐，且当孟婆/梦破是通假字罢。

        从驴到狗，西门闹人性的一方面越来越弱，动物的本性占了更多位置。所以西门驴的一生传奇，西门牛的一生唏嘘。到狗的一世里，只有忠心耿耿，再难嗅出一点六月飞雪的冤屈、针刺戟刳的不甘。

        西门闹转生的所有动物都雄壮有力。这也许是悲悯的象征，也许是阎王给他残酷的启示。犟劲的驴，被饥饿的农民分而食之。倔强的牛，被鞭打火烧。猪不言，长寿。狗糊涂，善始善终。西门能做好人，也该做一个好畜生。在轮回转世中，西门闹很长时间才学会了妥协，也从无法接受不得不惨死的命运，变得平静且随波逐流。

       《生死疲劳》前半部分驴和牛写的好像是一部奇幻故事，读来上瘾。越到后边越趋于平淡。有人说这是虎头蛇尾，说他铺陈洋洋，结局泛泛。也有人说结局仓促，人物蓝开放的自杀像是为了自杀而自杀。我不懂什么魔幻主义，也不明白什么所谓伤痕文学。只是觉得关于悲悯，莫言说的对。他不是在制造小说，而是把那些人就该有的那些故事写下来而已。西门闹学会了接受命运，变得不挣扎。时过境迁，当年的怨恨早已过去，时代也不是当年那个样子。所以故事的平淡，让人觉得平淡的很有真实感。

       《生死疲劳》中莫言作为主人公后代的朋友身份出现，贯穿始终。为一众角色的结局收梢。他借朋友之口写莫言这小子荒唐。以批评书中的莫言“胡说八道”的姿态进行更加“胡说八道”。他以真为假，借幻写真，真假莫辨。他算不得一流作家：他乡土情怀，悲悯慈悲，冷眼残忍。一流作家该比如卢梭，比如马克思，能点解迷津，能一鸣惊人；他的书也算不得一流文章，他的书读起来昏梦一场，大汗淋漓，停杯投箸，抚膺长叹。

        看过一个日本人对莫言的访谈。中间他谈到了小说《生死疲劳》：他说 农民的生计一生和土地息息相关，这本书和他之前的小说写法不同，如果按照之前的写法读起来会非常沉重，所以不得不写的戏谑，甚至有点狂欢。不得不以动物的口讲生死、拿旁观者的眼写故事。 

        这大概就是这本书的精髓吧。动物之口，天马行空，怪诞有理。旁人之眼，冷热无关，娓娓道来。莫言给自己写了一篇序言。讲长篇小说应该有大悲悯，不是扫地恐伤蝼蚁命，不是好人好报，坏人去死。而应该是多种思想的碰撞，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人性弱点之不可回避造就的悲剧。是黑白交映，才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悯。

       莫言是个倾诉狂，这本书他一天写一万多字，连着写了四十九天。莫言是个狂人，他的书里不谈历史大事，却始终写着最大胆的题材。人们欣赏他的高产，佩服他的大胆。也不屑他的描写粗鄙，泥沙俱下。

      人们说他是中国的马尔克斯。

       莫言和贾平凹，马七斤很像，有着农民的泥土味道。莫言的书里不写大道为公，不写道法自然。所以你在他的书里自然找不到大夫夙退，无使君劳。也找不到云霞明灭，烟涛微茫。所以他的书写不出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的精美，写不出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气势。他的文字堆砌多于锤炼，甚至有点俗气。但这都不妨碍他的故事引人入胜，罢手不能。

       寥寥几句，写不出四十九万字的重量。铺陈开来这本书除了悲悯，更讲了爱情，讲了命运的抗争与妥协，集体的狂热、堂吉诃德式的英雄主义。黑黑白白，悲欣交集。前半部生死，后半部疲劳。读罢久坐，只觉满纸荒唐言，竟一时想笑。大概看一部戏如果演的太真，生活多少也会有所收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