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逼仄的房间里堆放着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一张床占据了房间的一半,床的旁边放着一张桌子,是吃饭的桌子,这间充当客厅的房间显然也是一间卧室。厨房也不过三平米左右,一个炉子,一个锅,简单的几味调味品,就是这个厨房的全部,对了,还有一个充当吸油烟机的窗。这是安然的爸爸和继母在城里的家,同时也是她同父异母妹妹的家,但不是安然的家,安然的家在一个有奶奶、有姑姑的小村子里,她就像一个周末才到这个家来的钟点工,因为周一到周五她要回村里去上学。
在安然十岁生日那年,爸爸把安然带到城里一个苍蝇小馆吃了顿饭,爸爸说:“安然,今天是你十岁的生日,爸爸带你出来吃好吃的,如果你妈妈打电话过来问你怎么过的生日,你就说在家里办了酒席,听见没有?”安然没有说话,妈妈也并没有打电话过来。
安然不记得是几岁了,有一天爸爸突然带着安然骑上摩托来到了一个理发店,理发店里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爸爸让安然叫阿姨,让安然帮忙干活,还在回去的路上告诉安然要讨好这位阿姨,这样阿姨就会给安然买新衣服。后来,安然从其他亲戚口中知道爸爸和这位阿姨再婚了,理发店也搬去了城里。爸爸在摩托车上让安然改口,叫那个女人妈妈,安然从小就对这个词语讳莫如深,没想到就要挂在嘴边了,安然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内心不情愿,可也不敢违抗爸爸。再后来,理发店关闭了,理发的工具都搬回了奶奶家楼上,是因为继母怀孕了。
安然还记得小升初的暑假自己过生日的那天,妹妹出生了,爸爸给自己买了一个生日蛋糕,可还没来得及拆开,就接到了妹妹出生的电话,爸爸拉着自己往医院赶。安然很想知道那个蛋糕味道怎么样?又是被谁吃了?
从那天开始,安然一直住在医院里照顾妹妹,奶奶虽然也来了,但是爸爸嫌弃奶奶做事太粗野笨拙,照顾妹妹的重任就落在了安然的头上。安然除了要一整天地抱着妹妹,除了要给妹妹喂吃的,除了给妹妹换尿布,还要给继母换尿袋、擦身体……
安然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干着这些活儿,她已经习惯扮演一个懂事听话的女儿。她不知道怎么拒绝,因为没人问过她是否愿意,只是教她怎么做,做得不好就可能会挨骂,所以她只能照做,努力不被挨骂。
很快到了初中报名的那一天,同时也是妹妹和继母出院的时间。尽管只是镇上的初中,但安然对新的生活还是充满了期待,但是眼看着离报名结束的时间越来越近,自己仍然还在医院里照顾妹妹,爸爸迟迟没有让自己离开的意思,安然的内心开始焦急了。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准备好,安然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在到达镇子之后,安然还要走十多分钟才能到达学校,规定的报名时间已经过了,安然一想到自己可能报不上名,报不上名就没有书读了,急得眼睛里的泪水打起了转。这一段十几分钟的路,安然恨不得飞过去,但她只能迈开双腿奔跑着。一到学校,安然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安然通过指示贴找到了自己报名的窗口,但还是没有人。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大叔,问安然是不是来报名的,安然回答是,这才有惊无险的报了名。安然没想到的是,这位大叔后来成为了自己的班主任,还选了自己当班长。
安然的初中生活过得很寂寞,因为安然的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学习了,没有时间交朋友,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体育课上打打乒乓球,一周两次的体育课是安然最开心的时光。周末安然还是会去爸爸家,在爸爸家干活被骂的时候,爸爸会抱着妹妹说:“你就会读死书有什么用,我看,你妹妹长大以后肯定比你聪明,不像你小时候,我一抱就哭,我一抱就哭,看你妹妹多乖呀!”虽然安然不明白小时候想不想被爸爸抱和长大以后聪不聪明有什么关系,但是安然只是听着、忍着。
有一次一家人出去买衣服,他们进了一家品牌店,继母在打折区看了很久,最后给安然选了两件衣服,安然其实不喜欢这种运动风格的衣服,但她知道没人在乎她喜不喜欢,继母认为买这种品牌衣服质量一定是最好的,买到打折的品牌就是赚到了。逛了一圈出来之后,继母给安然买了两件衣服,出了店走在路上的时候,继母感觉不对劲,把衣服拿出来看了又看,最后她发现店员多收了钱,于是回到店里跟店员理论。店员告诉她其中有一件衣服是没有折扣的,于是继母把那件没有折扣的衣服退了。
初三那年最后一次模考,安然考了全校的十几名,班主任把安然叫了出去,问她这次考试怎么了,并告诉她从初一到这次考试之前,她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安然心想,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得第一名,她又想起有一次跟别的学校联考,安然又考了全校第一名,但是当有老师问起她分数的时候,那位老师却摇起了头,“你这分数到XX学校前十都进不了,你还要继续努力呀。”说完就走了……“但是也不要太沮丧,这些考试都不算什么,好好准备中考,老师相信你……”看到安然仍然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班主任突然变得严厉了起来:“都说了要你不要在意这次考试结果,你怎么还是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安然只好回答说:“因为我生病了。”
安然从早上起床的时候起,整个人就晕晕呼呼的,甚至连站直都很困难,早饭也没力气去食堂吃,看到一位同学抽屉里有一包饼干,安然掏出了一块钱向那位同学买,那位同学说没事,你吃就是了。下午,安然实在受不了了,跟老师请了个假,出去看病,安然艰难地走着找到了一家诊所,一测体温,烧到了39度,但是安然不敢输液,也不敢回家休息,买了点药,就回到了学校。
中考成绩出来了,安然的分数远远超过了市里最好的一中,现在的问题是能不能进小班,初中班主任说如果不能进小班,那还不如不去三中读。安然虽然考了全校第一名乃至全镇第一名,但是安然却感觉所有人都对自己很失望,感觉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但是安然真的尽力了。
一个安然以前没听说过的中学到了安然的初中,邀请安然去他们学校读书,并承诺学费全免,还有奖学金,甚至可以给奶奶安排免费的房子陪读。安然面对这一系列的条件实在是有些按耐不住,但是这时候,多年未见的妈妈站了出来,特别是只见过一两次面的继父,他强烈反对安然去这个学校,甚至放下了一句让安然惊骇的话“不去一中就别去读了。”安然才发现自己原来没得选。
安然不去想这件事了,该是怎么样就怎样吧,反正一切自有定数。最终还是去了一中,接下来安然的任务就是备考一中小班了。安然给自己买了一些练习题,但是安然发现自己对高中的知识一窍不通,也没有人可以问,只有冰冷的答案,有的甚至没有解题过程,只有一个又臭又硬的数字和符号,安然怎么啃也啃不动,几近崩溃。安然又想起自己小学的时候,有一次一个人写作业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不会的题,安然越想越迷糊,就像现在一样几近崩溃,最后忍不住哭了出来,奶奶发现后问安然怎么了,安然说自己不会写作业,奶奶就把邻居家的叔叔找过来,教安然写完了那个题。但是现在,安然再也不能哭,因为她知道即使哭也不会有人看见,有人看见也不会有人来教自己解题了。在那个阴暗逼仄的小房间里,安然感觉自己的未来也变得阴暗逼仄起来,安然也想像电视里的那些寒门学子一样一飞冲天,靠自己考清华北大,但是安然知道自己太蠢了,做不到!安然再一次放弃挣扎了,反正一切自有定数,自己尽力了就好。
爸爸他们搬回了老家,也就是奶奶家。搬家那天,爸爸叫上了表姐星来做免费劳动力。爸爸答应给安然买一辆自行车,这是爸爸为数不多兑现了的承诺,前几天晚上爸爸就带安然去看好了自行车,搬家搬得差不多的时候,爸爸让安然去拿自行车,再一起坐搬家的车回去。安然兴高采烈地去了,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怎么都找不到爸爸他们人了。安然先是找人借电话给爸爸打了电话,可是打不通,后来想打车回去,可是发现没钱。安然不想坐以待毙,最后选择自己骑自行车回家。
这是安然第一次在大马路上骑自行车,安然不知道到底要骑多远,只知道从这里出发回家坐大巴车要四十多分钟,对安然来说是目前为止走过的最远的路程。但是安然一路上很兴奋,一点也不害怕,仿佛自己已经骑了很多年的自行车。一路上,安然经过了城区的车水马龙,也走过乡间崎岖的小路,在载满煤矿的大货车之间穿梭,也走到了郊区的大陡坡,骑不上去就只能下车推,随即而来也会有一个很爽很刺激的大下坡,这是安然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安然还经过了自己很小的时候才有印象的外婆家,那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好不容易快到家了,在路上安然因为遇到了一个男同学多瞄了一眼,就连人带车摔到沟里去了,真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腿上摔了个不小的口子,血淋淋的,在盛夏的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痛了一会儿之后,安然再次骑上了车,顺利回到了家里。
安然回到家里时,家人们正在吃饭,看到安然回来了,大家纷纷问安然是怎么回来的,安然笑着说自己骑个自行车就回来了。爸爸说:“那你骑的还挺快。”安然更开心了,只有姑姑一直在骂表姐星,“这么大个人没上车你们都没发现,骑自行车多危险啊,万一在路上出事了怎么办?”安然听到姑姑这么说,心里也暖暖的。
还有一次,安然骑着自行车去邻村小姑家玩,突然接到表姐的电话,说奶奶被人用刀追着砍,让安然赶紧回去。安然立马骑着自行车赶了回去,回去看到的是继母拿着刀在家门外一片空地上挥舞,对面是奶奶和大姑还有邻居们在跟她对峙。继母看到这么多人就不敢上前了,只敢保持着距离破口大骂,还时不时地扔石头,大姑不小心被砸到了。不知过了多久,事情终于平息了,爸爸也出现了,但他一言不发,始终像一个路人一样沉默着冷眼旁观这一切。
还是奶奶说出了事情的原委:今天上午,爸爸和继母从城里一路吵着闹着回了奶奶家,眼看着事情愈演愈烈,爸爸动手打了继母,还抓着继母的头就要往墙上砸,被奶奶拦住了,两人的怒火不知怎的,瞬间就转向了奶奶,爸爸撒手而去,继母也操起了一把刀对准奶奶,还好被一个听到了动静赶过来的邻居拦了下来,继母即使被拦住了也追着奶奶砍,邻居使出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拦住了。安然不敢想象那个画面有多疯狂,比恐惧更多的是愤怒,安然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在场,如果在场的话,她一定会跟她拼个你死我活。当时大家的关注点都放在了整件事情的过程,过了很久,安然才知道爸爸和继母吵架的原因,原来是继母不愿承担安然读高中的费用。爸爸对于自己冷漠旁观整件事也给出了解释:“都怪你奶奶自己非要插手,不然我非得好好教训这个女人,你奶奶还帮她,哼,都是你奶奶自找的!”
从那以后,安然终于找到一个理由恨他们了。虽然出于很多原因,安然不得不跟爸爸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让安然感到很恶心的是,在过年那天,爸爸又把那个女人领回了家,又像以前那样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甚至连奶奶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笑呵呵地迎接他们,给他们杀鸡宰鸭,准备饭菜。安然问奶奶:“她都拿刀追着你砍,你为什么还允许她回家过年,还对她笑呵呵的?”奶奶回答说:“没办法,你爸把她带回来了,过年嘛,先好好过年。”说完,奶奶叹了一口气就又去准备饭菜了。吃饭的时候,一家人都坐在一个桌子上,气氛很是诡异,安然实在受不了了,没吃几口饭就跑到楼上去了,等他们吃完饭之后,爸爸跑上楼来,质问安然:“你怎么不叫人?”“叫谁?”“二毛她娘。”“你知道为什么。”“诶呀,那件事都过去了嘛。”“我过不去。”“你这不是让你老爸夹在中间难做人嘛。”……“你到底喊不喊她!”……“好你个安然,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老爸的话也不听了是吧,以后你有事别来求我!”说完,爸爸愤然离开,留下一脸愤怒和坚毅的安然。
关于安然读高中的费用,妈妈那边给安然出学费,其他的费用则由爸爸这边来出,安然每个月收到了600元的生活费。准备了一个痛苦的暑假,安然忐忑不安地离开了分班考场,没想到在入学那天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小班那栏。随即又是黑暗的一年,毫无基础的安然很快跟不上小班的教学进度,考试几乎都是垫底,看到周围学得毫不费力的同学,安然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于是安然第一次做出了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决定,她要读文科。
高二那年安然被分到了文科小班,在那里,安然遇到了能给予自己温暖和帮助的好朋友,原来自卑安静的安然也变得活泼外向起来,参加了各种各样的活动,收获了很多美好的体验。高二那年寒假,爸爸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奶奶很失落,可是安然很开心,这样她又多了一点恨他们的理由,但是当爸爸给她打电话找她借钱的时候,安然又无法拒绝地给了他700块钱,因为他说:“你总不能看着你自己的妹妹病死在医院吧!”那一晚,安然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不是因为钱,而是别的东西。
高三那年,爸爸去了外地开大货车,听说一个月能赚到一万块钱,但是很辛苦。有一次,爸爸说自己多么多么辛苦,头发都白了好多,安然初听时只觉得很烦,但是挂掉电话后,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哭了起来,虽然没有声音,但是很大声很大声,安然已经分不清是在为什么而哭了。
高三的寒假,爸爸的经济状况又急转直下,说是已经好几个月没车开了,之前赚的钱也已经所剩无几了,没有钱给安然作为生活费了,最后,爸爸让安然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老是吃蔬菜,多吃点肉。晚上自习的课间跟同学们聊天,聊到高考以后的事情,安然再次陷入无尽的迷茫。
高三的暑假,安然没有任何感觉地走出了考场,仿佛从这一刻开始,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无论如何终于可以逃离这个地方了。但短暂地休息了几天之后,考试成绩出来了,离预期差了很远,但是对安然来说无所谓了,反正一切都结束了。虽然依旧没有达到周围人对自己的期许,甚至有人以一种看似温柔建议实则不容置喙的语气让安然去复读,安然也只是笑了笑,顺着命运的漂流漂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