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大网站上看到了伊利诺伊大学访问学生章莹颖案的判决结果,唏嘘感慨,觉得要写一点什么。曾经也以博士身份在这个大学城生活了两年。很多事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伊利诺伊大学坐落在厄本那香槟这座双子城里面。和美国很多大学城一样,这里没有什么都市繁华。美国人喜欢管自己的城叫做“Town”, 小镇,挺准确的。香槟虽然平整辽阔,四周农田环绕,傍晚可以在开阔的天地间看月沉旷野、星落如雨。但是香槟也是个人口稀少,寂寂无名的小镇。和国内城市的日新月异不同,美国这类小城很难有变化。城中心的市政楼近30年没有任何变化。记得在香槟时经常走在出租屋旁的街道上,有卖二手旧货的小店、有卖万圣节礼品的小店和零星点缀的不知名餐厅。来来往往行人稀少,更少有人会光顾这些店,店面常年也都是灰扑扑的,很少会有翻新的迹象。整条街道好像被遗忘了,跌落进时间蒙尘的口袋里。但是,就是这普普通通的小镇,有一所规模巨大,学术先进的研究型大学,容纳了近五六万大学生和教职人员。
香槟的夏天炎热少雨,像是闷在罐头里的那种热。那个时候,每天像打卡上班一样坐上巴士去学校读书、写论文。巴士车在狭小、坑坑洼洼的街道上跌跌撞撞地向前开。感觉自己好像也被装进大罐头里面出不来。生活里的一切都望不到尽头。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地坐着巴士去陌生的街道看看,虽然是陌生的街景,但是依然是空荡荡的街道,静默的小镇。
我相信,大部分选择在美国读博士的人,心里多少都会有一个学术梦。只是这个梦在现实的严峻考验之下变了味。在美国读博士,意味着和时间较量,把生命看成是盛放学术的器皿。比如我在伊利诺伊大学读的是哲学博士,我们系里面博士平均毕业年份是7-8年。在最年富力强的时期,与学术相伴,在图书馆里日复一日地枯坐、写论文,没有心里的热爱,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在美国读博士,远远没有我们国内看起来那么光鲜。博士生拿得是最微薄的奖学金,只够维持生活的基本需求,住宿和吃饭。在没有拿到博士学位的那一刻之前,人生后面的计划都是悬而未决的。我的选题是不是有意义,能不能写成一部像书一样的博士论文?凭借着博士论文我能不能顺利毕业?顺利毕业后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教职?能不能在高校里谋得可以安生立命的职位?这些发自内心的灵魂拷问,就算不会在白天繁忙的时候困扰我们,也会在晚间面对自己的时候时不时冒出来,让人纠结不已。和漫长的博士、博士后生涯相对比的是臃肿的高校、僧多粥少的教职。很多用了7-8年拿到博士学位的人最后并不能留在学术圈,不是因为他们不热爱学术,而真的是找不到工作,养不活自己,不得以放弃心中所爱,改行做其他。
庄子在《达生》篇里面写过:“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意思就是说,人生如赌博,难免下注。一言一行、人生道路的选择,都是赌注。赌注大小,心理负担不同,承受力不同。以瓦片以小博大,心里轻松;用玉钩下注,就会害怕;用黄金下注,就会心慌意乱了。对于读博士的人来说,人生最好的7-8年都给了学术(有的甚至是拖家带口地呆在小镇上),就像是为这个选择下了一个很大的赌注,自然会非常在乎最后的成败。尤其是当读博士期间学术研究没有什么进展,漂泊动荡的生活无法终结,承受各种压力,心理出问题也就不奇怪了。
我在伊利诺伊大学附近的咖啡馆里面经常碰到了我们系的一个美国人师兄。一开始我并不认识他,他已经不经常在我们系里面露脸了。系里的其他博士生偷偷告诉我,他写了八年的博士论文,仍然没有完成。我们的博士奖学金到第六年就没有了,他就这样一名不文地在我们这个小镇里飘着,偶尔打打临工。大部分时间里面就是躲在咖啡馆里面看书,写难产的论文。我也见过他的老婆和孩子,和他一起在香槟这个小镇上飘着。每次在咖啡馆里面看到他,看到他已经是个中年人,两鬓斑白,看着他把头埋在书里,总感觉像是一个孤独高傲的斗士。在我离开香槟时,他仍然在香槟写着他的博士论文。我不知道他后来的故事,真心希望他这般执着和坚持可以换来人生的逆袭。不过,我们不总是拥有完美的人生弧线,哪怕曾经骄傲地认为自己是一个所谓的博士。
除了系里的博士,我也在香槟遇到了很多其他专业的博士,境遇各不相同。有读了很多年博士,和社会完全脱节,不敢去人才市场找工作的;有读了博士顺利毕业,在美国找到工作成家立业,成为美国中产的;有读了博士找到教职,但是因为无法兼顾繁忙的教学和嗷嗷待哺的孩子,放弃了教职,最后以倒房子为生的。有读了博士找不到教职,常年在其他学校做博士后,最后皈依基督教的。曾经作为一个大龄女博士,我和学校一个数学系的博士若即若离地做过短时间的朋友。回国一年后我在网上看到报道,这个博士生也是心理出问题,决绝残忍地杀死了自己的女朋友。记忆里他就是个有点清高、有点瘦削,喜欢谈Michael Jackson。真的是一念成佛、一念地狱。曾经危险就和自己有着头发丝的距离,或许只是纯粹的运气,或许是听从了自己内心的直觉,我终究没有成为命运的牺牲品。
我并不反对去美国读博士,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只是在做选择前,最好了解这漫长而磨人的学术路并不适合每个人。一开始觉得自己有兴趣、有天赋是一回事,能安贫乐道、耐得住考验和寂寞是另外一回事。如果发现这种生活不适合自己,就需要真诚面对内心,及时止损。我们无法选择改变美国现行的博士制度,但说到底,人是自由的,我们可以选择改变自己的生活。逃避一切,不做改变,任由自己的生活和情绪被黑暗吞噬,终将让悲剧上演,害人害己。
我也深深感到,在美国博士其实是一个弱势群体。虽然他们也许会被贴上标签,高学历、高智商的学霸或高知。但是在学术圈里,他们处于食物链的最底层,是一群从事学术的学徒。他们拿着低廉的薪水,或在实验室里面长期与化学药品、小白鼠、微生物打交道,或是在图书馆里面,与经典、古籍打交道。没有尘埃落定的教职,他们的生活没有真正意义的着落。他们是渊博的学者、精神的贵族,也是没有家园的游牧民族、学术的苦行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