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爸曾经带我到老家去看一个老人。
那是我第一次去见他。
在路上,我问我爸,“他是谁?”
“你爷爷的叔叔,我的叔爷爷。”
“他怎么了?”
“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了。”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八十九了,已经很好了。”
语气中除了庆幸还有其他的东西。
来到他家,他似乎没有得到一个病人该有的待遇。年纪大了,不管怎么样,多活一会儿都是恩赐,但有的时候,长寿不代表福气。
因为穷。
农村土泥墙,往往还伴着蜘蛛网。他住在堂屋左侧的房间,尽管他的床安在了挨着窗户的一角,因为土屋的矮小,他的房间还是昏暗的,混着一股农村老屋里应有的尘气。
我们的到来让房间里拥满了人,是床上瘦骨嶙峋的老人的后代,算得上是子孙满堂。在春节将近的冬天,也驱不尽屋里的寒气。
他们,大声的说话,屋里闹哄哄的,我盯着床上的老人看,他深凹的眼窝里没有光彩,我摸不清他到底在看着谁,或许是我爸,我爸心心念念的来看他,说明他们必定是曾经亲密过的。
他茫然的目光也曾在我的身上流连过,因为他问我爸,“这是卫卫?”
卫卫,是我哥的小名。
这时候房间在片刻安静后哄笑,声音此起彼伏,七嘴八舌的解释,最后由我爸弯腰向着他,大声喊,“这是我们家老二。”
“噢……”之后他便低沉下来,不再主动说些什么。
他为什么沉默?因为我的出现?并且已经长到当初他见到我哥的年纪?还是因为耳聋而张开眼睛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茫然?
他孤独又痛苦。然而年老让他身体上的一切感官都迟钝了起来,他知道痛苦,却找不到根源。
最近,我妈带我去看一个病号老人,那是我妈的三舅妈,我的三舅姥姥。
她躺在病床上,即使我妈来了和她身边围着的儿孙在病房里叭叭聊上了一个小时,她也依旧一个表情。
安静到真空。又是一个孤独患者。
我妈凑在她跟前,喊,“要好好吃饭,好好看病,听医生的话。”
她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
她说,“真没想到我能熬到这一步。”
她已经九十了,差不多是我小时候见到那个老人的年纪。她身边已经没有和她一样的同辈人,她萎靡在病床上,满堂的喧嚣跟她像是隔了层不透明的混白的膜。
她感叹这一句,我不知道她是希望离开还是留下。
我回想起当年小时候见过的老人,他又想说什么呢。
遗憾的是,直到我们离开他也没再开口说过话。
每个老人都曾经年轻过。
他曾经是我爸最崇拜的人。我爸说,他年轻时又高又壮,还教过他打拳。
他家曾经在乡里开过杂货铺,不说富得流油,也是有点家底的。他年轻气盛的跑去参军,又因为吃不了苦偷偷的跑了回来。跟着他回来的还有一把部队里发的枪。后来,他就用这把枪打了来杂货铺收钱的地主儿子。
“收什么钱?为什么收?”
“乡里乡外就这么一家杂货铺,地主家觉得赚钱也想开,那就让你开不成。”
“人死了?”
“当时没死,但是刚一抬回家就咽气了。”
他打完人就翻墙跑了。
全村就他一个人有枪。
谁都知道是他打的,但没人看见。
他打了地主儿子,地主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这边他爹慌里慌张的让他出去躲,那边地主已经告官了。
“那枪呢?”
“跑路的时候就扔了。”
没有证据的案子怎么判?
怎么判全看谁送的钱多。
从那之后,家就败了。
他会不会后悔?在他躺在发潮的褥子上等待死亡的时候后不后悔?
一次冲动一定让他吃了不少的苦头。斗地主运动后,他就安安分分的待在农村,种了一辈子的地。血性的少年终于被磨成了老实的庄稼汉。
他躺在床上,瘫痪,耳聋,瘪嘴,手抖,拿不起一个杯子。
小时候,对什么都好奇。年轻时,又什么都想尝试。中年人,最繁忙,上有老下有小。
但是,人老了,好像都会变成一个样子。
没有人再需要你,你也不能再做些什么。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问我妈,“舅姥姥还会好吗?”
她说,“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